42
聖誕節。
從上午九點一直到下午四點太陽落山,除了中午吃午飯的時間之外,兩個人一直在滑雪。
往回走的路沒有多遠,可是走到一半的時候太陽還是落得沒了影,雪色天光籠了一層幽藍,遠處的長白山主峰迷離在藍色的霧氣裏。雪坡上只剩了他們兩個,寂靜就像藍色的雪光一樣彌漫,仿佛只要有五分鐘不說話,就會被吞沒在自己呼出的白霧中。
小舟邊走邊看着北方的山野,遙遠的雪山。 “你滑的不錯。”他跟他哥說。
夏末懊惱地瞪了他一眼,自嘲地說,“我摔倒以後滾動的倒是不錯。”
“是啊。”小舟嘻嘻哈哈地說,“你每次都滾得很迅速,至少避免了被後面的傻瓜踐踏。”
“你說我怎麽會這麽不擅長滑雪呢?”
“以後我們應該多滑幾次。”小舟建議。
“嗯,多練習肯定會有提高。”
“你想多了,”小舟幹巴巴地說,“我只不過覺得多幹一些你不擅長的事有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夏末“嗤”地一聲被逗笑了。
“作為一個失敗者,你的心胸還是挺寬廣的。”小舟的肩頭撞在他的肩頭,“這是男人對男人品質的最高認同。”
“就是不但敗給你了,還能忍着你的欠嘴沒揍你,這種高貴的品行呗?”夏末盯了一眼肩頭,小舟的羽絨服是迷彩款的,不過顏色很跳,他又忍不住笑了。
“嗯。”小舟應了一聲,終于笑得細了眼睛,突然膽氣足到抖起來,“我就是厲害!”
“幼稚。”夏末洋怒着瞪他,“你這麽厲害要吃小熊餅幹嗎?”
小舟想起小時候夏末幫他藏在床底下的那些成桶小熊餅幹,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不理會夏末的揶揄。
他們回了酒店稍事休息就去了酒店的餐廳。酒店有兩家餐廳,平安夜的晚上已經吃了一家,小舟比前一天自在多了,興致勃勃地研究了第二家餐廳的菜單。晚餐點得比前一天更豐盛,小舟不知道自己是累餓了還是心情好胃口好,大吃了一通,還跟夏末交換了半塊牛排,總覺得夏末點的東西更好吃。
他也總覺得夏末用過的鋼筆,筆尖更流暢;夏末的背包背起來更适合他;夏末的手表半新不舊的更有手表的味道,夏末送他塊新的他還不樂意。他想着想着,突然樂了出來。
他自己被自己的笑聲給弄愣了,這個沒有前後文的傻笑讓對面的夏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捏着叉子暗罵自己是個蠢貨,讪讪地想自己到底該說句什麽才自然。沒想到夏末回望着他也報以一笑,黑眼睛熠熠生輝。他的手就放在桌邊,手型纖長優美,手背的皮膚看起來很柔軟,小舟突然生出一個軟綿綿的念頭,想現在就伸出手去摸摸……摸摸那只手。
這個念頭把他自己徹底驚吓到了。
他低頭咽了一口牛肉,想把自己的念頭噎下去,結果弄巧成拙,不得不喝了一大口紅酒才能把沒嚼好的牛肉噎下去。
夏末已經盯了他好一會了,他有些坐立不安,如果他這麽怪下去,夏末早晚會發覺。夏末可不是傻瓜,雖然他看起來不太會戀愛,但是那麽高的智商也不是白生出來的。
“咳。”小舟努力讓嗓子利索起來,“我想起衣然和陶陶的一段對話。”
夏末還在看着他,“咳咳”,他的汗又快把襯衫打濕了。
“衣然總是很容易愛上別人,我們都很擔心她,但是我其實更擔心陶陶,因為她總是對所有男生都很挑剔。有一天她們兩個又吵嘴,衣然問陶陶,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你有愛別人的能力嗎?陶陶大怒,說衣然這種博愛的人根本不算懂得愛情,她根本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麽愛挑剔,愛情對她來說也是很簡單的,她只想找到一個笑起來好像會發光的男人。”
說到這裏,他的心突然又揪了起來,他想起夏末的笑容。他看了一眼夏末,年輕的男人饒有興味地聽着,還附和了一句,“說的也對。”
“是啊。”小舟說,“但是衣然講,做人要實際一些,愛上如來佛祖是沒救的。”
夏末一怔之下爆笑出來,胳膊肘差點推翻了酒杯。他哈哈大笑着向後靠在椅背上,幾乎笑得停不下來。“衣然是學芭蕾舞的那個吧,哈哈哈,她真是太幽默了。”
小舟又吃了一口,“她那天恰好在網上看了句如來佛祖的笑話,正巧用來堵陶陶的嘴,平時他們兩個吵架占上風的一般都是陶陶。”
“她們吵架的時候你幫哪個?”夏末忍着笑問他。
“我一般多吃東西,盡量不吸引火力。”小舟挑了下眉,“真奇怪,從搖籃時代就在一起長大的兩個人,性格和世界觀竟然會差別那樣大。”
“我們十年沒見,卻是十分相似的兩個人。”夏末接下了一句,睫毛垂了下去,“世上的事總是很奇妙。”
小舟擡起眼睛,夏末看起來異樣溫柔,紅酒并不濃烈,他的喉嚨卻火燒起來,幹渴得難以吐出詞句,讓他只能艱難地開口,“我跟你差得很遠,就算努力學也學不出你的樣子。不過……”不過……他心跳起來,抓着手裏的叉子,像是握着一把能幫助自己鼓起勇氣的武器,“不過在你看來,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你畢竟是大學老師,見過太多我這樣的大學生,肯定比一般人看得清楚。”
“開朗自信的孩子。”
這句評價肯定不是小舟希望聽到的,沒什麽意思,又很普通,簡直像是一句敷衍,還不如小學班主任的期末考評寫的中肯。再說他既不“開朗”,又不夠“自信”。沒有什麽比這兩個詞離他更遠了,還不如說他是個貪得無厭不知進退的事逼孩子更貼近他的自我總結。
“我不這麽覺得。”小舟失望地說。難道夏末根本不了解他?他看到自己,又沒看到自己。
“是嗎?”夏末随随便便地應了一句,吃掉一小塊小舟的牛排肉,又喝了一口紅酒,擡頭看着有點委屈的孩子“撲哧”一笑,“這就像什麽呢?自私的人呢總覺得是別人對不起他,小心眼的人呢又總覺得自己最厚道。所以沒遇到過風浪的人覺得自己最自信,沒經受過痛苦的人覺得自己最開朗。但人生的味道酸甜苦辣,平均分布在整條人生旅途上,早來晚來而已。”
“人生是公平的。”
“人生是公平的。”夏末點點頭重複了一句,忽地笑了,擡頭看着天花板,像是說給自己聽,“小舟說人生是公平的,那麽還有什麽能打敗他呢?”
緩緩地,提琴的聲音響起,餐廳的角落有一只小小的樂隊,一個女孩搖着鈴铛開始唱一只安靜又歡樂的聖誕歌曲。夏末的黑眼睛裏藏着一絲火焰,他的唇角有意義不明的微笑,閃着些微的狡黠。窗外的北方原野,白頭的雪山不見了,女孩的歌聲也遠了,這世界已經不再存在,這世界上的事,這世界上的人,全都不再重要。他時時刻刻緊繃的心放松起來,像是餓了很久以後得到的噴香小魚,像是冷了很久以後得到的溫暖火爐,像是困了很久以後得到的柔軟床榻。
夏末那麽好,好的不能量化,不能一一列舉,他坐在那裏就會散發出安心的氣息,所以他可以舒展筋骨,可以挺直腰,可以平複心緒,可以看到自己是完好的沒有一絲疤痕。
“‘人生是公平的’,為這句話幹一杯吧,小舟。”夏末舉起酒杯,暗紅色的液體在酒杯中搖晃,在壁爐的火光中發出玫瑰的色澤。
他咬着嘴唇腼腆地舉起酒杯,面頰酡紅,沒喝多少就醉了,看着夏末心裏就癢癢的想跟他坐近點。他捋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隔着一張桌子對坐免不了一擡頭就看他,老是盯着他看也怪怪的,要是挨着坐一擡頭就是窗外的松樹,那他肯定就自然多了,所以這想法是沒錯的。他臉上傻笑着,盯着夏末猶豫着挪位置的時機,盯了一脊背汗,夏末突然拿着酒杯站起身,自自然然地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來給他空了的酒杯倒上酒。
他心裏一樂,夏末醺醺然伸手攬着他,他舒服地縮了縮脖子不知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去聞夏末身上好聞的熟悉味道。
夏末的頭湊近了,附在他耳邊跟他嘀咕,“那邊那個跟老爸老媽一起的女生在看你呢?我們家的小朋友一不留神就長到吸引女孩的年紀了,真讓人不高興。”
小舟笑着向那邊瞥了一眼,連女孩的長相都沒心看清,就用肩膀頂他那個喝多了酒賴在他身上的哥哥,“你不能肯定她在看誰。”
“沒穿校服我也看得出來她是中學生,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喜歡的都是你這樣略帶憂郁的小男生。”夏末的聲音像在嗓子眼嘀咕,三分醉意,“你喜歡陶可,是麽?”
“陶可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喜歡大我幾歲的。”小舟想也不想就說。
“啊,看不出來你前女友那小模樣竟然還比你大呢?看她那智商也是有問題,高考了幾次?”
小舟被逗笑的肩頭發顫,趴在他肩頭的懶漢就跟着他一起顫。
“你見過我另外的一個前女友,年紀跟你差不多,也是咱們大學畢業的。哦,興許跟你是一屆的呢。”小舟說。“你認識她嗎?”
“上哪認識去?每屆畢業那麽多人,她又不是什麽出色的美女。”夏末皺着眉說。
“她蠻好的啊,不過當然,沒有你好。”小舟說完又笑了,“土豆泥還要嗎?”
夏末把土豆泥全都遞給小舟,“那你跟她上過嗎?”
小舟一下子嗆住了,咳嗽的臉通紅,夏末大概是嫌太颠,也不趴在肩頭了,壞笑着在一旁給他遞餐巾紙。
小舟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說什麽……那麽直接。”
“這不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嘛!”夏末理直氣壯地說,眼角卻全是笑。
“酒店的溫泉晚上開到幾點?”小舟說。
夏末嗤地一聲笑了,“那摸過小手嗎?小朋友。”
“閉嘴。”小舟瞪了他一眼,但是臉上發燒直燙到眼角,他的氣勢全沒了,懊惱地罵了一句“臭混蛋。”
“以後別找年紀大的了。”夏末說。
“為什麽?”小舟的心頭一驚,突然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那當然是因為人家會騙你的。”夏末說的眉飛色舞,“我跟你說,你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老是認為自己比別人成熟,這樣的心理會被壞心眼的老女人利用的。”
“啊,”小舟嘆口氣,“你就是從那天開始就憋着想教育我的話,終于找到機會說了是吧?倒是大哥你自己說,你那天看到我的時候心裏到底是怎麽嫌我的?覺得我是被人包養的小白臉了吧?”
“我沒有。”夏末破天荒地孩子氣了一把,紅了臉沒有說服力地否認。
“哈哈。”小舟戲劇性地假笑了一聲。
夏末拿起勺子刮走了小舟好容易聚在一起的最後一坨土豆泥,在小舟一疊聲的“這個不能給你”中成功塞進自己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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