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來歷

《月下廬山圖》最早是海城沈家的藏品。七十多年前,沈家兄弟争産,沈秋月的叔叔偷偷瞞着沈家衆人将一批沈家歷代珍藏的字畫賣了出去。彼時池以衡的太祖父喜好風雅,收購了這批字畫中的大部分。沈秋月的叔叔帶着賣來的黃金遠渡重洋,再也沒有回過華國。

這件事後來爆出來,沈家一度找上了池家,态度強勢的要求池家歸還這批字畫。池以衡的太祖父當時和沈家鬧得十分不愉快。池家不偷不搶,和沈家是正常交易。買之前池家也不知道這批字畫的來龍去脈,可以說池家也被沈秋月的叔叔蒙在了鼓裏。當時夏家人出來協調,讓沈家出錢将這些字畫買回。沈家拿不出錢來,又不肯放棄這些字畫,直指池家以勢壓人。池以衡的太祖父原本都已打算退一步半價折給沈家,結果被沈家的态度激怒,再不肯和沈家交易。

之後沒多久海城解放,這件事也就這樣摁了下來。過了十幾年華國政治動亂,破四舊的活動席卷全國。池家被人舉報家裏藏了一批古籍字畫,彼時池以衡的太祖父已經去世。池以衡的祖父池茂輝在一個雨夜将家中的這些藏品都送了出去,回來就對家人表示這些字畫已經全燒了。

池以衡小時候曾經見過祖父臨摹過一幅《月下廬山圖》,後來聽父親講起才知道池家以前的這些事。他也一直以為這幅畫已經燒毀了,夏澤手裏的“真跡”又是怎麽一回事?

池以衡心中起疑,不僅覺得這幅畫的來歷說不清楚,而且夏澤的疑惑也有道理。他雖然回國不久,可也沒聽父親提起夏志傑生意出問題的事。盡管他覺得夏志傑不可能拿一幅假畫來坑夏志成,但對方繞了這麽一個圈子找夏澤,總覺得這件事透着古怪。

池以衡這樣想着,沒有提這幅畫的來歷,而是建議夏澤拿這幅畫先做一個真僞鑒定。夏澤點點頭,收起畫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這幅畫是真的,大概值多少錢?”

“大概幾百萬小一千萬吧。”池以衡約莫着估了一個數字。

夏澤想着這個數字,更覺得二伯說的不是實話了。如果二伯生意真出了問題,不到一千萬能起什麽作用。他又把夏志傑的話在腦海過了一圈,驀地發現剛才他沒注意的一個地方。

“二伯說他是用贗品換了真跡,可聽二伯的意思這幅畫一直放在老宅被奶奶收着,又沒有外人看過,表哥你說贗品是誰畫的?總不會是二伯自己畫的吧?”

夏澤一臉的疑惑不解,池以衡聽了他的話表情變得認真起來。書法臨摹并不是易事,不單單講究形似,還有一個意蘊。對方既然敢用贗品換真跡,說明對自己的臨摹十分有信心。這可不是簡單的見過《月下廬山圖》就能做到的,而是需要常常觀摩,時時品鑒。池以衡并未聽過夏志傑有這方面的才華,倒是借住夏家的沈嘉石被稱為畫壇天才。聯系到沈嘉石和夏濱的關系,難道這件事底下還有其他的彎彎繞繞。

念頭閃過,池以衡看向夏澤,“你覺得會是誰?”

“會是誰?”夏澤無意識的嘟囔着,突然坐直了身體,“會不會是沈嘉石?”

夏澤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從二伯提及在老宅偷拿了一幅畫開始,夏澤就在想這幅畫原來會在哪裏,以至于二伯掉包都沒有人發現。他回老宅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小時候頑皮基本跑遍了整個老宅。想來想去他覺得也只有兩個地方有可能,一個是祠堂,一個是奶奶住的五福堂後院。這兩處地方都是他們不能随便去的,祠堂整年都被鎖着,五福堂後院更是嚴禁他們的出入。他還記得小時候他和夏源偷偷溜去五福堂後院,被奶奶抓住罰他們兩個貼牆站了半天。

他那會不懂,偷偷問小姑為什麽不能去那裏玩?小姑說那裏是爺爺以前的書房,奶奶懷念爺爺所以不希望他們去打擾,他也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後來沈嘉石可以随意出入五福堂,他還小小的嫉妒了一把,找機會給沈嘉石使了一個絆子。如今看來,說不定這些字畫就是被奶奶收在了五福堂的後院。奶奶怕他們不知輕重才禁止他們去。可沈嘉石為什麽可以?夏澤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沈嘉石為什麽要幫二伯?難道是因為夏濱?

夏澤一路想着這些,晚上吃飯時就有點心不在焉。他的表現被池父看在眼中,池父第一反應是狠狠瞪了池以衡一眼,一定是以衡又說了什麽吓到了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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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以衡無奈,看夏澤只顧着挾面前的青菜,就挾了一片蜜汁火腿給他。夏澤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的挾了一只池以衡最喜歡吃的醉蝦,喂到了池以衡的嘴邊。

池以衡:“……”

夏澤:“……”

仿佛是燒手般,夏澤飛快的扔下了醉蝦,繼而全神貫注于自己吃飯。池以衡在最初的意外後很快笑了起來。他見夏澤似乎和面前的這盤青菜一見鐘情,眼風都不掃一眼左右,心裏好笑之餘開始不斷給夏澤挾菜。夏澤面前的碟子一時被堆得滿滿的,夏澤彎了彎嘴角,也開始給池以衡挾菜。

兩人你來我往場面溫馨,被孤零零抛在一邊的池父失落的看着二人,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也給他挾點菜。池父不滿的輕咳幾聲以提醒自己的存在。

夏澤愣了一下,不知為何在舅舅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哀怨。池以衡最先反應過來,無語的幫池父盛了一碗湯。池父期待的看向了夏澤,夏澤沒忍住笑了起來。

眼前的場景十分的熟悉,似乎回到了前世最幸福的時候。池父心滿意足的吃着夏澤挾的菜,夏澤揚着嘴角看向了池以衡。池以衡正好也看了過來,兩人視線相對,看着夏澤幹淨剔透的笑臉,池以衡的心失控的砰砰跳了起來。

吃過晚飯,夏澤被池以衡趕着去複習。池以衡在書房跟池父提起了《月下廬山圖》的事。聽完池以衡講的來龍去脈,池父嘆息一聲表示夏志傑不會害夏志成,他給小澤的肯定是真跡。

“真跡不是已經毀了嗎?”池以衡不解道。

池父搖搖頭,“當年世道太亂,你爺爺一直瞞着我們。東西其實沒毀,他想要毀,夏老爺子不同意,豁出命去保下了那些東西。後來動亂結束,夏老爺子想要把東西還回來,你爺爺沒要。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放在咱們家不過是附庸風雅裝點門面,留給夏老爺子才是相得益彰,不枉費了那些東西。你爺爺怕我想不開去和夏家争,臨終前才說了實話。”

池父說到這裏笑了起來,“咱們池家祖上就不是什麽書香門第,也就是你太爺爺喜歡這一套。這些東西都是死物,在喜歡的人眼裏價值千金,在不喜歡的人眼裏還比不上一個饅頭。”

池以衡抽抽嘴角,上千萬的古籍被父親拿來比成饅頭,也難怪爺爺會覺得留給夏家更合适。

池父頓了頓,輕敲着桌子,“夏志成估計是想拿這幅畫去送給王修武。哼,投其所好!這件事不能這麽算了,畢竟是夏老爺子的心血,不能讓他們這樣算計糟蹋。明天我和你去趟夏家,帶着小澤把這件事說清楚。夏家出了內賊,讓夏志成處理,小澤最好摘出來,省的以後被攀咬。”

池父想着夏奶奶的脾氣,向來是蠻不講理,尤其是這裏面說不定要牽扯到沈家的小子,指不定會遷怒到誰的身上。他想了想吩咐池以衡這幅畫的來歷就不需要告訴夏澤了,夏澤知道這是真跡就夠了。這也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省的夏家以為他們要做什麽。

池以衡點了點頭,也覺得這樣最好。

書房門口,夏澤的表情垂了下來。舅舅和表哥說的話他聽得并不完整,但幾個關鍵點還是聽了出來。這幅畫原來是池家的,後來動亂中被帶到了夏家,再後來就變成了夏家的東西。舅舅不打算争這幅畫,還讓表哥不要告訴自己。

夏澤沒有再聽下去,趕在裏面的人發現之前回到了房間。他小心的再次打開那幅《月下廬山圖》,腦子裏想的卻是舅舅說的話。明明是池家的東西,舅舅為什麽不争?就因為這些東西一直保管在夏家,就能變成夏家的東西?池家不說,奶奶就當是自己的了嗎?夏澤又想到了父親,父親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嗎?二伯呢?他們是不知道呢還是理所當然的将這些當做是夏家的東西?

夏澤心裏說不出的不舒服,舅舅不争不代表他不争。既然這幅畫是池家的,他就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幅畫還給舅舅。

夏澤一心想着如何能留下這幅畫,池以衡來找夏澤時,就看到夏澤坐在書桌前對着課本出神。房間內沒有開燈,只有書桌上的一盞小臺燈散發着乳白色的光暈,照亮了夏澤周圍一米左右的地方。光與暗的光影交錯,夏澤的身影被拖得很長。池以衡想起上次在翠微樓前見過的一幕,當時夏澤站在路燈下,就像現在一樣動人心魄,美得像是一幅畫。

池以衡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走到了夏澤的身後。夏澤還是沒有發現他,池以衡的視線落在了夏澤的頭上。夏澤的頭發似乎不久前洗過,蓬松的,軟軟的,在臺燈光線的照耀下仿佛閃爍着黑曜石的光澤。

“在想什麽?”池以衡溫和道。

夏澤被吓了一跳,猛地轉身,直接撞到了池以衡的懷裏。

“唔”兩人靠的太近,夏澤只覺得鼻子被撞了一下,酸酸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夏澤?”池以衡聽出了聲音不對,伸手捏着夏澤的下巴擡起了他的臉,“怎麽了?”

夏澤眨眨眼,眼淚越流越多,眼睛彌漫着一片水霧。兩人此時的姿勢十分的暧昧,夏澤被池以衡強迫的擡着頭,眼睛濕潤,嘴唇微張。池以衡俯身看着他,輕輕的将手覆在了夏澤的眼睛上。手掌下一片濕潤,溫熱的淚水滲透了手心,似乎要滲透到池以衡的心裏。他近乎是本能的想要将夏澤攬入懷中安撫,卻是動作做到一半時想到了什麽,半空中的手換了一個位置,輕輕的落在了夏澤的肩膀。

“沒事了。”池以衡低聲道。

夏澤仰着頭“嗯”了一聲,本來也沒事,就是鼻子太酸了。

池以衡松開了手,夏澤摸索了開了房間的燈。“表哥你怎麽來了?”

池以衡示意桌上的畫,“父親說這幅畫應該是真跡,明天我們一起去把這件事告訴姑父,讓姑父處理。”

夏澤沒有反駁,點了點頭。

池以衡想着又解釋了一句,“這件事你不要管,認真複習就好。”

夏澤靜靜的看着池以衡,掩去了眼中的想法,乖乖道:“好!”

池父第二天跟着夏澤一起回夏家已經是晚上了。夏志成最近忙得厲害,也只有晚上能抽出一點時間。事先接到池父要來的消息,夏志成十分的意外。因為池欣雲的去世,池父很少願意來夏家。

“大哥。”夏志成對池守正一向敬畏,特意親自去門口迎接的池父。

池父點點頭,周含清帶着夏澤親熱的迎了過來,示意夏澤趕緊叫人。

“舅舅,表哥。”夏凱禮貌的招呼了一聲,在看到夏澤時頓了頓加了一句“哥哥。”

池父對夏凱倒是沒有什麽不喜歡,溫和的沖他點了點頭。

周含清越過池以衡關切的看了夏澤一眼,轉頭笑着招呼衆人去客廳坐。池父客氣的點點頭,示意他這次來是有事要找夏志成。

池父表情嚴肅,夏志成微微皺眉,心裏推敲着池父這次來的用意,将池父幾人帶去了書房。夏澤緊跟在池以衡的身後,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夏志成掃了他一眼,顧忌的看看池父,忍下了到嘴的話。

客廳內,周含清心神不定的不停擡頭看着樓上,心裏猜測着這次池家大張旗鼓過來的用意。看池父将夏澤帶在身邊的樣子,他們來應該和夏澤有關。是覺得她虧待了夏澤?為夏澤出頭?還是什麽?

周含清心裏打鼓,夏澤最近和她越來越疏遠,不管她怎麽努力夏澤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她原來以為是夏澤到了叛逆期,可夏澤和池家的關系越來越近是怎麽回事?難道是背後受了池家的挑唆?周含清想不明白,一個月前夏澤還和她親親熱熱,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夏澤的變化這麽大?周含清心中忐忑,夏澤脫離她的掌控讓她十分不安。

她這副樣子落在夏凱的眼中,夏凱不滿的鼓着臉。只要是夏澤出現,母親立刻就把關注全放在了夏澤的身上。他到底哪裏比不過夏澤?是因為他太聽話了嗎?夏凱忿忿的想着,故意重重的放下手中的書,砰地一聲吸引着周含清的注意。等到周含清看過來時,夏凱撇撇嘴,哼了一聲轉過了頭。

周含清立刻沉下了臉。

夏凱和周含清母子二人在樓下鬥法。書房內,池守正表情平淡的示意池以衡拿出了那副《月下廬山圖》。

夏志成的臉上立刻閃過了一絲心虛,但更多的還是驚愕,他吃驚的看着池守正,“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池守正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茶,道:“以衡你來說。”

池以衡笑笑,詳細的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當然這件事在他嘴裏變成了先是他去接的夏澤,然後才是夏二伯出現。對于夏澤出去一趟帶回來一個包,他當然要問一句這是什麽,也就引出了後面的事。

夏志成的表情變得難看起來,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夏澤你說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二伯為什麽要找你?”

夏澤聽出了父親語氣中的色厲內茬,正要開口,池父淡淡道:“怎麽?以衡說的不夠清楚嗎?至于志傑為什麽要找小澤,志成你該去問志傑。”

夏志成被池父堵了回去心中憋氣,但也沒有辦法。他并非不相信池以衡的話,只是面對池家,面對這幅畫,他總有一種缺乏底氣的感覺,隐隐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狼狽。這幅畫的來歷是什麽,他不信池父不知道,可池父一副平淡的神色,看這幅畫就像是看一張紙,一本書,完全沒有當回事。

相比起夏志傑臨摹贗品差點讓他出醜的後怕,池家這種心知肚明但不在意的表現才是真正的讓他難堪。尤其是夏澤還在這裏,他總算記得這幅畫名義上是夏澤的,盡管夏澤不知道,池家也不知道,可他還是有一種惱羞成怒的感覺。

夏志成勉強的笑笑,“大哥,這件事我會處理。”

池父點點頭,道:“本來這件事和池家無關,只是這畢竟是夏老爺子的心血,我也就多一句嘴。其餘的我相信你知道怎麽辦。”

池父的話對夏志成而言簡直就是在打臉,他臉上的表情再也撐不下去了。池父沒有管夏志成的反應,說完這件事就離開了。夏澤沒有跟着走,他之前已經和舅舅說好回家住一晚,第二天自己去池家。夏志成親自送走了池父,一直到池家父子的背影消失他才陰着臉回到了書房。

書房內,夏澤正動作小心的收起攤在桌上的《月下廬山圖》,這個場景落在夏志成的眼中簡直刺眼的厲害。他壓制了一晚上的心虛﹑後怕還有驚怒再也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夏澤你在幹什麽?”

跟在夏志成身後的周含清被他突然的爆發吓了一跳,狐疑的看向了夏澤。

夏志成的惱羞成怒毫不掩飾,夏澤看着只覺得心裏諷刺的厲害。如果說昨天他還在懷疑父親是否知道這幅畫的來歷,那麽今天父親的表現已經告訴了他答案。他自顧自的封好了手中的畫,神色隐隐透着一絲譏诮,道:“父親看不到嗎?我在把這幅畫收起來。雖然舅舅不說,可這是池家的東西,總是需要我們好好保管的,父親說是不是?”

頂着夏澤仿佛了然的視線,夏志成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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