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節
家有做子弟的這樣兒?以前學書的時候我眼睛裏沒人,心氣又高手腳又懶,師父教的我多有不聽不服的小心思,這才學的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您當我來這兒聽您的書是為的什麽?為的就是我後悔啊……師父那樣高的才藝,一輩子傳我一個,傳到我這兒成了這副光景。他人不在了,我悔都沒地兒悔去呀……
“您知道我們那地界兒窮,不像京津相聲窩子,名家輩出,誰見了都說的着。我們那兒攏共我師父我大爺兩位老先生了,我們還沒珍惜,學藝不精。老先生不在了,心裏頭這份虛啊……就甭提了!沒有人指點了,沒人管了。這是什麽滋味兒啊……”
白沛沣聽他念叨夠了,說舒坦了,這才抹着他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嘆氣:“你師父要聽見你這些話,管保合不上眼,地下都睡不安穩。你呀,要是真這麽悔天哭地的,還确實是對不住老爺子一輩子心血。學藝不精怕什麽呀?繼續學啊!誰還不是一輩子都學着來的?”
沈瓊愣了。白沛沣微微一笑,“你要看得起,我指點你兩句也不是什麽難事。要不是輩分不對,就拜了師都使得。也沒什麽,你反正也叫我一聲師兄,難道還說不着了不成?”
沈瓊站起來,腦子裏恍惚得一片空白。白沛沣和他不同門不同地,無名無分,竟然肯毫無吝惜地傳藝!其實相聲行除了自己的師尊外,也多有向旁人學藝的,比如他和謝杉,也受過許國瑞先生、石潔生先生等等名家的指點,但好歹這些都是磕了頭認了幹爹的,總得沾親帶故。如今白沛沣要教他,可能得着什麽呢?
“先生……是當真的?”
此時此刻,他的男神白沛沣,一雙淡淡的眉目在橘色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溫和疏朗,自有一番安靜寧谧的禪意在裏頭。
白沛沣含笑看着他:“我行事說話從來沒有不當真的時候。只是有一點,說了是學藝,可就是正正經經的,不是咱們兄弟平常玩笑胡鬧了。學藝什麽規矩,咱一清二楚。你沈少爺自個兒也知道,在家一向是長輩慣壞了沒吃過苦的。我可不比你師父師哥好性兒,我這人心又狠,嘴又刻薄。你沈少爺要是在我這兒還想撒嬌耍少爺脾氣,可就甭做美夢了!醜話說前頭啊,今天真應下來了,日後別抱怨哥哥太嚴苛不講情面。”
這幾句話雖然白沛沣是笑着和聲細語地說的,但沈瓊不知怎麽,心就突突亂跳起來了。
“先生說哪裏話。既然先生肯不吝賜教,自然是愈嚴厲愈好。”
“論理,你是真該好好管了。別的不說,你們那相聲場什麽光景?評書場什麽光景?你的書場子能趕相聲一個零頭,我都不說這話羞臊你了。到今天為止評書場連人都坐不滿,這還不該打啊?我小時候說書,師父天天拎着板子在後臺盯着,先不論書,先看人,人要是坐不滿,缺幾個空打幾下板子!中途要走了人,那打得更狠。從今兒起咱們這規矩也立起來。你跟着我去我的場子,我給你排場子。”
(十六)
頭回在白沛沣的場子登臺,沈瓊原本是想說自己較比拿手的神冊子,後又轉念想着這是成本大套,夠說好幾年的,自己又不在北都長住,遂幹脆改了《聊齋》。
這一改不打緊,正撞上白沛沣的絕活兒。白沛沣原先說聊齋說了好幾番,什麽《青鳳》、《狐夢》,在北都可謂深入人心。白沛沣在後臺一聽沈瓊竟然拿這個活兒,立刻就笑了——好小子,膽氣倒壯!
效果可想而知。沈瓊原本就緊張,觀衆又不買賬,中途還真有拿腳走人的。沈瓊自來心高氣傲,如今在自己偶像面前現眼現到這個份兒上,死臺上的心都有!自個兒都不知道是怎麽磕磕絆絆說完這一段下來的。
白沛沣今兒不登臺,專心跟後臺磨沈瓊。見沈瓊下來,似笑非笑拿眼瞧他:“自己覺着使得怎麽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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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都不敢跟他對視,“泥到姥姥家去了。不知怎麽,開不了書似的,說不開。”
白沛沣也沒點評,仍然笑着問道:“走了多少人?”
沈瓊的心一下子就揪起來,暗思他不是來真的吧?還沒想好怎麽答,就聽白沛沣說道:“前臺的賬可記着呢,走了七位。我說沈爺,館子攏共坐了幾桌人?您再這麽着,我生意可都讓您賠完了。”
這話可寸得沈瓊無地自容,漲紅了臉都不知說什麽好。白沛沣笑一收,站起身,“請吧沈少爺,桌子角撐着去!先領完板子咱們再說話。”
白沛沣的家法是老京城過去私塾最常用的戒板,材質卻是極稀罕的沉水香,堅硬質密,古韻幽香。沈瓊打眼瞧上去,第一反應竟然是好好的材料可惜了兒的,這東西要是雕珠子串手钏,謝爺準保喜歡。
不過這會兒沒有那麽多工夫給他磨叽的。白沛沣說了要打,沈瓊半點也不敢讨饒,只能乖乖在桌子邊伏下身子撐好。白沛沣走到他身邊,一股極強的壓迫感登時直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說過,走了人翻番。十四下。”
白沛沣打人極幹脆,之前說了怎樣就怎樣,沒有廢話,沒有多餘的道理好講。只是這戒板一落下來,沈瓊就差點沒癱倒在地。
太重了。這木頭沉得吓人,板子打在身上都是悶着聲響的,跟平常在家裏師兄拿什麽扇子、竹片兒教訓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沒挨三五下,沈瓊腰都直不起來了,腿一軟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白沛沣也不罵也不打,也不催着他,就站在旁邊靜靜等着。沈瓊緩過這陣兒鑽心要命的疼,半點都不敢耽誤,抓着桌子腿抖抖索索爬了起來,咬着牙根又重新在桌子邊撐好。
白沛沣拿戒板點了點他那扭曲走形的姿勢,“背別縮着,屁股撅起來。”
沈瓊眼前一片模糊,胸口酸痛難耐,差點哭出聲。
白沛沣的板子繼續毫不留情地砸下來。打幾板子,沈瓊就要躲一陣,歇幾口氣;白沛沣倒是不在乎這些,他覺得怕疼畏痛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要躲要歇都很正常,只是定下來的懲罰無論怎麽樣都要執行到底,過程如何并不影響結果。這麽打打停停,最終還是十足十挨完了十四下板子。沈瓊覺得自己的屁股估計腫了兩圈。再看那沉香木戒尺,他只覺得渾身神經都在狂跳着作痛,先前自己一定是腦子進了水才會想着拿這玩意給謝爺串手钏!
白沛沣打完了,這才開始細心給沈瓊說今天的書。
“我先不挑你的小毛病,先說骨頭上的事兒。你覺得評書說成什麽樣兒,能算得上好啊?”
沈瓊一面擦滿頭滿臉的汗和眼淚,一面努力調整情緒回答,“遠了說像袁老先生那樣,近了說眼跟前的您,故事說的絲絲入扣,抓人,那就好了。”
白沛沣搖頭:“一千個人說書有一千個樣,你記着老人常說的一句話,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什麽叫好,沒有個定論的,觀衆覺着好就好。可是不是說得熱熱鬧鬧滿堂彩,人人說好,就準保是好的呢?我覺得也未必然。我自己這些年說書,倒是體會出來一點小想頭,我覺得一段書說完了,觀衆今個兒聽了咱說的,能想着回家去把原著翻出來看看,琢磨琢磨,這就叫書說好了。”
沈瓊感覺腦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猛地被敲了一下似的,突然亮堂起來。
“過去把說書的叫什麽?叫先生。誰的先生?是咱老百姓的先生。以前讀書人少,目不識丁的平頭百姓多,老百姓多是從說書先生這兒聽來故事道理的。既受百姓一聲先生之名,就不能胡說,說的東西要精彩、漂亮,更要能警人的。你說的書有警人的東西在裏頭嗎?不能光聽聽,哈哈一笑算交代了,水過地皮濕,回頭什麽也沒留住。這東西要經得起琢磨,首先你自己就得有主心骨在裏面,你自己要把書先琢磨透了。別學袁先生,也別學我,你要有自己的。侯先生多少年前說過的,學我者生像我者死。相聲尚且如此,評書更是馬虎不得。”
“可是也別琢磨歪了,相聲評書說到底要通俗,說的東西臺底下聽不懂,不可樂,不精彩,那更要命。你首先得要把人帶得進去。今兒為什麽開不了書?你自己情緒緊張,隔膜了,自己都進不去怎麽帶人?你說書啊,還是書生氣重了些,這原本也不是壞事,但性子不能急,一急就像今天這樣,生了,隔膜住了。”
“最後說你這小毛病。說書比說相聲還要更講究咬字,那是一個音都不得劃過去的。你自己想想,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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