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季名達之墓,方謹立

翌日清晨顧遠準點醒了。這幾年來的流離輾轉和繁重工作讓他養成了軍人般準确的作息,不論頭天晚上折騰到幾點,第二天都是六點半準時醒來。

他睜開眼睛,下個動作是去摸方謹的額頭。

緊接着他肌肉僵了一下。

方謹哭過之後必然要發燒,這可能是個人體質的原因,燒着燒着半天就退了,以前醫生也說過不要給他亂吃藥。但以前那都是低燒,有時拿體溫計才能測出來,不像現在摸上去就能感到燙。

顧遠迅速披衣起身,在床頭翻了翻沒找到體溫計,就打電話叫傭人送了一支過來,捏開方謹的嘴巴讓他含着。

方謹迷迷糊糊,似乎睡得很不安穩卻又醒不過來,恍惚間感覺到顧遠的氣息,便啪嗒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繼而下意識磨蹭磨蹭着,把他結實的胳膊抱在了懷裏。

顧遠動作一頓。

他本來是想趁這幾分鐘去快速洗漱的,但此時又鬼使神差地不忍抽身,遲疑幾秒鐘後便維持姿勢一動不動,放任他把自己的手臂像抱枕一樣擁在懷裏。

這個彎着身體要起不起的姿态其實保持起來很難,顧遠盡量上半身不動,把重心緩緩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上。過了兩三分鐘體溫計嘀嘀響起來,他這才小心的把胳膊從方謹懷裏抽出,拔出體溫計一看,三十八度五。

溫度不是重點,顧遠的目光落在體溫計盡頭一點猩紅上,瞳孔微微縮緊。

——那是血跡。

他想都沒想,立刻輕輕扳開方謹的口腔,把手伸進去一探。口腔裏倒沒摸出血絲,他又轉動手指在上颚和牙床周圍一蹭,終于發現了猩紅的水跡,是牙龈出血。

顧遠愣了下,心說我沒關照好飲食嗎,缺乏維生素C?還是昨晚氣急了自己咬牙咬出來的?

方謹被折騰得似乎有點醒了,恍恍惚惚叫了聲顧遠。

那聲音輕得跟貓一樣,顧遠怕他現在醒來睡眠不足,就俯身把他抱在懷裏,像哄小孩睡覺一樣輕輕拍撫,撫摸他的頭發和脖頸。那幹燥溫暖的手掌讓方謹朦胧間覺得十分舒服,幾分鐘後閉上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顧遠等到他呼吸再度穩定,才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外間,打電話讓傭人去請醫生。

顧遠從英國留學回來後就沒住過顧家大宅,對這裏的一切都非常陌生。以前莊園裏是有配備家庭醫生以防突發情況的,但不知怎麽,後來就連着大多數傭人警衛一起被方謹遣散了,一時半刻也找不回來。

這麽早不好找出診醫生,顧遠洗漱完畢匆匆吃了點早飯,坐在方謹床邊等得火都出來了,傭人才急匆匆領着一個私家醫生登門——這時候離他打電話都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顧遠強忍着火氣跟醫生握了握手,把這段時間方謹精神不好,早上起來發現發燒和牙龈出血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又含糊了下昨晚的情況,補充道:“他這兩天都吃得還好,所以肯定不會缺乏維生素的。您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哪裏有炎症,還是對什麽東西過敏?”

這就是顧遠這種人的通病了——明知道自己懂的不會比醫生多,但還是忍不住要多說兩句,潛臺詞是你看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所以你可千萬別糊弄我。

所幸醫生脾氣好,不跟他計較,心裏猜測大概是富家公子哥兒在床上把人玩出問題來了,也就有點不以為然,只一邊恭恭敬敬答應着一邊提醫藥箱進了卧室。

結果大概十分鐘後醫生轉出來,皺着眉對顧遠道:“顧先生,病人情況不太好,身上有些軟組織挫傷,可能是……呃……适當還是要輕柔些。我這裏有些藥酒,您讓人每天敷在病人傷處上按摩一會,另外忌生冷辛辣、盡量保暖,可以嗎?”

顧遠每聽醫生說一句便點一下頭,聽完後他把藥酒接到手裏,打量片刻後問:“——怎麽按摩?”

醫生有點詫異。

不過既然這公子哥兒想學,醫生但還是仔細把按摩手法和注意事項都教了一遍。顧遠認認真真聽好,又叫醫生示範給他看,還在自己身上練習了幾下,确認手勢力道都正确才作罷。

“那他牙龈出血呢,是怎麽回事?”

醫生道:“牙龈出血可能是牙周炎,也可能是系統疾病的口腔表現,我明天再過來給病人做個血常規,差不多就能确定了。”

顧遠堅持說:“現在就做。”

“現在做是沒意義的。”醫生委婉道:“血常規都是二十四個小時後再做才準确,如果您急的話,我也可以明天一大早就過來,您放心當天就能出結果……”

顧遠陰沉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隐約顯出點客套的笑影,寒暄了幾句後便叫傭人過來送醫生出去,臨走前又額外開了張豐厚的支票作為酬謝。

醫生笑着接了,心裏卻暗暗納罕。

他看到床上那美人的時候,只以為又是一出霸道總裁硬上弓的惡俗狗血劇,第二天發現人不行了就趕緊叫醫生來救場,上流社會這種龌龊戲碼他見得多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顧遠竟然這麽認真,還親自學按摩,完全沒有假手他人的意思,臨行前又開了這麽厚的一張支票——明顯是在拿錢封醫生的口。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了那些青紫的痕跡,他也許會以為這種種奇怪的行為後,隐藏着外人難以察覺的隐秘的愛。

不過他只是個醫生,這種豪門秘辛也不想知道太多,殷勤道謝後便告辭離去了。

·

顧遠回到卧室,方謹終于慢慢醒了,正睡意朦胧地趴在枕頭裏。

醫生上門前顧遠用自己的襯衣把方謹裹上了,不過襯衣對他來說明顯太大,扣子只系了兩個,領口順着一側肩胛滑下來,露出了裏面小片光滑的皮膚。

顧遠坐到床邊,把他衣擺撩上去,然後在後腰淤青的地方倒上藥酒,輕輕按摩起來。

方謹瞬間疼得抽搐了下,但緊接着回過頭,眼睜睜望向顧遠。

這個姿勢對他來說應該挺費勁的,但方謹維持不動,就這麽巴巴地看着,似乎憑借這個而動作,就能咬牙忍受一切身體上的痛苦。

“……”顧遠手上按摩不停,也擡眼看向他。

這相似的姿勢和角度讓他突然回想起昨晚,最暴戾又混亂的時候,方謹也是這樣含着淚回頭看自己。他的目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充滿了急切又壓抑的渴望。

顧遠心中一動,低頭問:“你看我做什麽?”

方謹垂下眼睛。

“問你呢,看我做什麽?”

方謹把頭扭回去,緊接着卻被顧遠一下抓住了,然後作勢要去摸他脖頸上挂着的銀鏈。

方謹這才注意到戒指被挂到自己脖子上去了,當即伸手抓住鏈子,縮進被子裏不讓顧遠來碰。

不過這點反抗對顧遠來說,當然跟沒有一樣。他索性俯身完全壓在方謹背上,一條手臂環抱住腰不讓他亂動,另一只手就伸到被子底下去掏——其實也不是真去掏,更多只是鬧着玩而已。

掙紮間他故意在方謹細膩光滑的脖頸和鎖骨上揉了好幾把,昨晚沒瀉火,早上幹吃兩把豆腐挺過瘾的。正覺着有趣的時候,突然聽見方謹躲閃着發出嘶啞的聲音:“你已經給我了!”

顧遠維持着緊壓在他身上的姿勢不動,冷冷道:“那又怎麽樣?”

“……你不能再要回去了。”

這聲音能聽出強行掩飾的痕跡,似乎只是單純拒絕,但掩飾不住的一絲絲怨恨,還是透過顫抖的尾音露了出來。

顧遠察覺到那怨恨,頓時怔住了。

他的手停頓在被子下,伸進襯衣薄薄的布料,緊貼着方謹的胸口。透過溫熱的肌膚他能感覺到方謹心髒跳動的頻率,一下下那麽緊迫,那麽急促。

偌大的卧室頓時十分安靜,半晌顧遠遲疑起身,看着他埋在枕頭裏的腦袋,和在被褥間露出傷痕的後背,慢慢道:“……你又不打算接受,也不還給我,是什麽意思呢。”

方謹沉默以對。

“該不會想吊着我吧,嗯?”

顧遠說完這句話,心髒似乎也跳得快了些,直直看着方謹腦後的頭發。

他自己都覺得很荒謬,正常男人要發現自己被當個備胎似的吊着,哪怕只是猜測,肯定都火冒三丈了。

而他現在的感覺卻在惱火中,混雜着難以形容的苦澀和期待,甚至還有一點點的緊張。

方謹動了動,有剎那間顧遠以為他要說什麽,但緊接着只見他往大床中縮了縮,還是一聲不吭。

就這麽足足僵持了好幾分鐘,房間裏安靜得半點聲音都沒有。

顧遠終于意識到方謹是不可能開口的了。一股更狼狽的羞惱順着脊椎爬上腦髓,他從床上霍然起身,冷冷道:“随便你吧,反正你怎麽想也不重要,乖乖聽話好過點才是真的。”

——這話也沒錯,以方謹現在跌到谷底的狀态,別說還帶着個危機四伏的顧家了,一旦顧遠認真起來他根本不是對手。

方謹猶如死人般動也不動,顧遠大步走出卧室,片刻後又回來了,站在床邊冷冷道:“喝了。”

方謹終于微微擡起頭,只見面前竟然是一杯水果汁。

他遲疑了下,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看顧遠确實沒有再來搶奪戒指的意思了,便慢慢坐起來接過果汁,順從地喝了起來。

那果汁微微有點溫,玻璃杯也是熱的,上面還沾着水跡。如果用微波爐熱果汁的話會破壞維生素,那麽眼前這杯應該是榨汁後把杯子放在熱水裏,才帶上的溫度。

方謹不知道為什麽顧遠突然好好盯着自己喝果汁,也沒想到他這麽細致,喝完後都有點發愣。顧遠把空杯子從他手中拿了回去,淡淡道:“我跟傭人說了以後每天早上都要喝,你記着別忘了。”

他也不解釋方謹牙龈出血的事情,轉身就往外走。

如果讓不明就裏的外人看了,這應該是非常讓人稱羨的畫面。年貌般配的情侶在晨光中相擁醒來,愛撫,打鬧,專注的凝視,溫暖貼心的飲料……随便截下一幕,都是如花美眷最生動的寫照。

然而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沒人知道一個殘破的生命茍延殘喘,另一個卻年華正好,前途無限。

顧遠打開門準備出去,突然只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微的:

“對不起……”

顧遠腳步頓住,卻沒回頭,“你說什麽?”

“……我沒想吊着你。”

——你不吊着我,那難道是還喜歡我嗎?

或者說,在無依無靠需要幫手的時候,突然看到我了,又想起一絲往日的好了,于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哀傷痛苦懷念之外,勉強分了百分之一的喜歡給我?

顧遠張口正想刺兩句,突然只聽身後方謹微弱地、艱澀地問:“你恨我嗎……顧遠?”

那一刻顧遠其實很希望自己能給出肯定的回答。但話出口時,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你說呢?”

方謹沉默了,很久後才輕輕道:“對不起。”

似乎除了這三個字之外,他也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能說的了。

顧遠心中發涼。他知道自己應該擡腳離開,但一時之間又難以舉步,只微微偏頭看着門框上深色光滑的油漆,眼角餘光能隐隐瞥見卧室裏大床的邊角。

片刻後他淡淡道:“無所謂,現在說什麽都太遲了。”

“……”

“對了,你今天早上醒來發燒,我叫醫生過來看了下,明天早上他會過來給你驗血。”

方謹在聽到醫生二字的時候身形就一緊,聽到驗血,頓時沖口道:“不行!”

顧遠本來只是臨走以前順口打聲招呼而已,沒想到方謹一口拒絕,頓時回過頭來:“你說什麽?老發燒不是事,驗個血怎麽了?”

“我以前看過,就是個人體質問題,沒必要驗血!”

“以前那是以前,我管你跟顧名宗在一塊是怎麽回事,在我這你就得去檢查!”

方謹被刺得一僵,随即拒絕道:“現在時局敏感……随便驗出個小毛病,傳到外面都會被無限放大,我不想再節外生枝了。”

顧遠眯起鋒利的眼睛,危險地打量着他,片刻後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你是不是生了什麽病,怕我知道?”

卧室厚重的落地窗簾沒有完全拉開,方謹的臉色并不清晰,只能隐約看見那一瞬間他面容似乎有些發白:“……沒有,你看我最近好多了,吃得下睡得着,我什麽問題都沒有。”

顧遠意識到這不是真的。

在財團局勢未穩的現在,方謹如果真得了重病,那确實是一個巨大又致命的把柄。但問題是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自己不說,顧遠不說,就再不會有別人知道了,消息根本傳不出去。

唯一的解釋,是他怕顧遠拿住什麽把柄,他怕顧遠和外面那些人聯合起來對付他——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正常人能想到的理由。

還這麽防我啊?

“——有必要嗎,方謹?”顧遠一時間只覺得荒唐,冷笑起來問:“就算你手裏握着顧名宗的遺囑,那也不是萬能的擋箭牌,真想動手腳我早就動了!何況你一個外姓掌家,我稍微費點心思就能抓你一手的錯處,用得着拿生病這種事來當把柄做文章?太小看我了吧?”

方謹垂下眼睫,發白的嘴唇緊緊抿着,半晌才在顧遠的目光中憋出來一句:“……我什麽問題都沒有,不用你操心。”

顧遠幾乎要氣笑了:“那随便你吧!身體是你自己的,關我什麽事?”緊接着轉身拂袖而去。

·

雖然話是這麽說了,顧遠卻沒讓人取消明天預約的醫生。

——當然不會取消,對顧遠來說,方謹現在是他的所有物。

雖然這個所有物可能擁有顧家財團和大筆遺産,但那是方謹自己壓在箱底、藏在窩裏的東西,愛藏就讓他藏好了,并不影響到他本人頭上“顧遠專屬”的标簽。

因此,方謹的身體情況也不能由他自己說了算。

顧遠今天上午在G市有個會議,走出別墅大門時他給手下打了個電話,再次要求他們确認醫生明天清早就會上門來。然後這邊剛放下手機,那邊他的心腹親信打開車門,輕聲道:“大少,香港那邊有動作了。”

顧遠上了車,頭也不回道:“嗯?”

“遲家之前到處打聽顧總生前遺囑的下落,但因為一直打聽不到,就越來越急躁,動靜也鬧得越來越大。前天中午柯榮上門去見了遲女士一面,大概密談了一個多小時,出來後遲家的動作就停了……”

顧遠道:“你懷疑柯榮有可能找到了遺囑的線索?”

親信欲言又止,神情中的擔憂顯而易見。

顧遠倚在後車座上,在黑襯衣手腕打上琥珀袖扣,動作和聲音都不疾不徐:“顧名宗去世半個月遺囑都沒公布,顯然是方謹在壓制這件事。如果遺囑像當年他給我們看的那樣,所有財産指定繼承人都是他自己,這麽做就根本沒任何必要。”

手下浮現出疑惑的神情。

“唯一的解釋是顧名宗在這幾年中改了遺囑,修改後的內容對方謹不利……”顧遠漫不經心道:“不過,也不會很不利,可能只是分了一大塊給顧洋。”

手下愕然道:“這,您——”

您怎麽知道?

顧遠一哂:“要是真到了換繼承人的地步,怎麽可能不把顧洋從香港召回來?最大的可能性是把什麽又值錢又不用動腦子管理的産業留給顧洋了,結果方謹不願意,壓着遺囑不讓放,伺機要動什麽手腳。”

——怪不得現在還防着我,怕我跟顧洋站同一條戰線,從他手裏搶遺産呢吧。

親信想想也确實是這個道理,不由皺眉道:“那現在怎麽辦,趁遺囑還沒公布搶先下手?方副總這幾年來對財團的控制有限,再加上顧總生前将家族資産轉移到自己名下的過程肯定也有漏洞——如果我們追根究底的話,也不是沒有操作的空間……”

顧遠卻搖了搖頭。

親信看着他面沉如水的臉,心中有些忐忑。

這話他不敢跟別人說,也就心裏想想而已。當初他們從東南亞回來時,他本以為是來跟方謹搶家産的,畢竟顧遠現在最急需的就是洗白上岸,顧家集團是送到他眼前的完美工具;要是奪得顧家之後再回頭對付柯榮,那一切都會變得輕而易舉,甚至将兩個家族從G市到香港的産業合為一塊都有可能。

如果真能做到的話,顧遠以後的發展……那何止是顧名宗當年所能比?

但回G市後他卻發現,顧遠好像并沒有這個意思。

他對顧家龐大的財富并不上心,甚至有種堪稱淡漠的态度——與之相對的是,他很看重方謹。

那種看重是如此強烈而偏執,如果不是知道方謹之前的所作所為,手下甚至會以為,顧遠此刻表現出的,是一種迷戀。

但怎麽可能呢?迷戀一個為了權錢而利用自己,甚至投向自己父親懷抱的人?

“再說吧。”顧遠淡淡道,“現在關鍵的不是這個。”

手下料到了他要拒絕,但顧遠平素脾氣可一點也不好,當下就不敢再說,只喏喏稱是。

“派人查柯榮前段時間的行蹤,包括見了什麽人,去了什麽地方,以及顧名宗生前幾個禦用律師和他們家人的行跡安危。另外柯榮最近有什麽商業決策,不論大小一概查出來給我。”

這時車開到地方,在會場門口穩穩停住了,保镖下去開了車門。

顧遠剛要下車,起身又頓了頓,回頭道:

“我離開顧家時,所有能帶的都已經帶出來了。你們方副總把剩下這點東西看得比命還重,那就讓他自己捂着去,用不着跟他争一時之利,明白嗎?”

手下頓時知道自己剛才的心思被看穿了,背後滲出了微微的寒意。

不過在顧遠銳利的視線中他什麽都不敢說,只低頭道:“是,大少。”

顧遠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

結果第二天血還是沒驗成,因為顧遠忘了早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顧名宗的葬禮。

下葬時間清晨七點,方謹天不亮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把他給驚醒了,這才意識到竟然這麽早。

按理說七天就該下葬的,但之前墓址出了點問題要重修,顧名宗的遺體就在冰格裏保存了半個月。

說是葬禮,但方謹根本沒辦儀式,甚至沒邀請任何賓客前來送行,清晨趕去墓地的只有他自己和顧遠兩個人而已。坐在車裏的時候方謹裹着黑衣,整個人異常的頹敗,仿佛一朵雖然很美卻即将凋零的花。

顧遠能想象到,如果自己這次沒回來,方謹将怎樣一個人送顧名宗上路。他會哭着跟在靈柩後面,站在墓坑前看棺材一寸寸沉入泥土;保镖和随從會遠遠圍在山坡下,空地上只有方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碑前,手中捧着白花,像個正經的未亡人。

那畫面讓顧遠心中扭曲起來,無數惡毒的念頭湧上腦海。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壓下滾燙沸騰的惡意。

到墓園後他們從冰櫃中提出顧名宗的遺體,方謹一言不發,但雙目通紅,眼角滿溢着淚水。顧遠實在懶得多看,正要掉頭走開,就只聽方謹沙啞道:“請別走……來,最後看一眼你父親吧,……”

顧遠冷冷道:“不了,你自己看吧。”

誰知方謹轉過頭來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中帶着哀求:“……求求你,好嗎?”

顧遠被那淚光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後終究還是走上前,居高臨下望向冰櫃裏自己的父親。

這一看卻看出了不對。

顧遠雖然已經兩年多沒見他爸,卻也沒想到顧名宗竟然變得這麽老。記憶中這個男人是十分精悍又強大的,而且因為保養鍛煉得當,看着年紀也不大,完全不像兩個二十多歲兒子的父親。

——然而眼前這個人,隔着一層透明玻璃,雖然面貌輪廓和印象無異,整體感覺卻老了二十歲不止,而且非常的衰弱灰敗。

難道是病痛折磨?不可能,心梗是一下子就過去了的事。

那麽是化妝師的問題?

但化妝師都是使出渾身解數往年輕富态裏化的,能把人化老二十歲,真不怕方謹上門手撕了他?

顧遠眼神中閃過狐疑,但沒多說什麽。

保镖協助工作人員把棺材合攏擡起來,從清晨陰灰色的天空下穿過墓園,向遠處已經挖好的墓坑走去。方謹一身黑色大衣跟在後面,從顧遠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發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唇,以及毫無表情、淚痕未幹的臉。

顧遠指尖觸到口袋裏的手帕,想了想又沒動,只沉默落後了半步。

這座墓園歷史悠久,其中大半都是顧家人。顧名宗的位置也是生前早就準備好的,應該請人看過風水,在一處微微凸起的草坡上。

方謹站在坑邊,看到棺材被放進去的一剎那,淚水嘩地奪眶而出。

——他要是哭出聲還好,就是一言不發流淚的模樣讓顧遠格外堵心。但墓園裏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他也不想發起火來給方謹難堪,便深吸一口氣忍了忍,趁棺材落地填土的時候悄悄走開,徑直下了草坡。

要說完全沒有傷感那也是假的,但經過那麽多事之後,傷感裏已經混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以至于讓他無法再單純地逝者而感到悲哀了。

顧遠順着草坡背陰面走了下去。這裏基本不會有人過來,清晨的微風正帶着潮濕微涼的水汽,從樹林間穿梭而過。他站在草叢間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肺部被冰涼的氧氣灌滿,又徐徐排出鼻腔,整個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葬禮過後他該回香港一趟了。要麽就帶着方謹一起吧,反正香港離G市也近,單獨留他一人在這裏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事情。

顧遠這麽想着,正擡腳向前走,突然整個人一絆。

——撲通!

顧遠摔倒在草地上,簡直有點發愣。

幸虧他反應快手撐了下地,饒是如此身上還是沾了不少潮濕的草屑。顧遠起身拍拍衣擺,低頭想看是什麽東西把自己絆倒了,緊接着就只見泥地裏露出一塊黑色石板的邊角,因為周邊草叢格外繁盛的緣故,走近了都很難發現。

顧遠疑惑頓起,上前撥開草叢,登時怔住。

只見那赫然是一塊墓碑,上面簡簡單單寫了兩行字——

季名達之墓

方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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