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瑤池(二)
嚴格說起來季白深對即将發生的變故是有預感的。除了年少時那段已經淡忘了的經歷,這十幾年來,季白深生活得循規蹈矩,甚至枯燥無趣,他像所有承擔着家庭壓力的普通男人一樣,生活中經不起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是就在今天,他居然為了一幅找不到主人的畫,丢了份收入最高的工作。
季白深站在地鐵裏側靠門的位置,正對着玻璃門,背對人群。地鐵呼嘯着使進地下甬道,甬道內接連閃過幾張旅游廣告,墨綠色的廣告背景映出地鐵內的人群,季白深很難從中認出自己,他已經被淹沒了,唯獨與衆不同的,只有手裏提着的紙袋。
紙袋裏裝着他在藝考機構所有個人物品,離職辦得很快,簽了幾個文件後,財務說結算工資月中會打到他的卡裏,別的就沒什麽了。
季白深低頭看了眼紙袋,在一堆雜物中間,只有那幅畫最特別。
那幅畫沒有章法,是野路子,卻飽含原始自由的生命力,但帶給他的驚喜和慰藉,是多高的升學業績都不能比的。
遺憾的是,他并沒有找到習作的主人,可鬼使神差的,他卻拿走了這幅畫。
直到來到端端就讀的私立中學門口,季白深腦中都還是那幅畫的粗犷線條,學校門衛揮揮手打斷他的思緒,問他找誰。季白深說出初三一位班主任的名字,登記後,直接來到教工辦公室。
他忘了來過這間辦公室多少次了,自從端端上了初三,短短三個多月,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會被老師叫過來一次。一部分是因為學習下降,一部分是不遵循課堂紀律,逃過課,打過架,還有一回大半夜被喊過來,因為端端在宿舍煮火鍋把床鋪點着了。
不過這次季白深倒沒怎麽擔心,老師是提前約他的,應該不是什麽緊急事件吧,他想。
“趙老師,端端又給您添什麽麻煩了嗎?”
“倒不是給我添麻煩……他好像,談戀愛了。”
端端的班主任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研究生,雖年輕,管起學生來卻頗有手段,成績紀律一把抓,除了面對學生早戀這件事之外,算是個全能。她磕磕絆絆地說了下大致情況,然後窘迫地拿出一封信,推到季白深面前。
“這就是那封……情書。現在的孩子溝通都用手機,寫信的還真少見,不過如果不寫信的話,我們也很難發現這個情況。”
牛皮紙信封上只寫了端端的名字,字跡娟秀,再沒有其他的。季白深拿起來,打開信封,取出兩張寫滿了字的信紙。信紙只是普通的橫格紙,淺黃色,很小,上面用藍色鋼筆寫滿了暧昧的思念之情,其中不乏大膽且隐晦的句子,諸如“讓我想起了你的撫摸”,“充滿了你的味道”。
季白深繼續讀下去,試圖尋找一些個人信息,他翻到第二頁,還是沒看到任何有指向性的信息。可突然間,他渾身一僵,愣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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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端端家長?”趙老師歪頭看着他。
季白深仿若沒聽到,手指微微顫抖。
“林端端家長!”
季白深擡起頭,晃了晃神,從失态中恢複過來。他先是謝了謝老師,并保證會想辦法跟端端聊聊,又誠懇拜托老師繼續關照孩子,別放棄他。趙老師一一應下來,像是對待所有無能為力的家長那樣。
從辦公室出來後,季白深匆匆來到走廊拐角處,迫不及待地從帶來的紙袋中拿出那幅畫,打開,展平。同時,他又打開情書第二頁,展平,進行對比。
畫的右下角和情書的結尾都有一個簽名,字跡潦草,難以辨別,可一模一樣,是同一個人。
季白深愣在那裏,那種讓他很不安的預感又強了一些。雖然也可以用巧合來解釋,但不知是那幅畫給他帶來的沖擊,還是對于端端早戀的困擾,季白深久久看着那兩個認不清的簽名,好像試圖要透過它們看到背後藏着的主人一樣。
突然間,下課鈴聲急促響起,他驀然一驚。
因為端端一會有個籃球比賽,季白深只能在課間這十五分鐘見見他。他又長高了,頭發長了,臉上的青春痘也多了,打招呼時皮笑肉不笑的,季白深想,倒有些像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們只是在操場走了一圈,然後端端把季白深送到校門口,整個過程中,雖然彼此都知道今天老師為什麽把季白深約來,卻默契地都沒有提。
季白深倒是掙紮過,要不要問問他,但端端始終縮着脖子低着頭,敏感得像個随時會逃走的刺猬,他決定改天再談。
兩個人沉默着走了一路,像是陌生人一樣。到了校門口,端端躊躇着問了句。
“舅舅,你能給我點錢嗎?”
“多少?”
“差不多,一千吧。別跟姥姥說。”
“我一會轉到你手機裏。”
“嗯。那個,你今晚還要去美術館打工嗎?”
“對。”
“那早點回家。”
每周有三天季白深都會去南豐美術館做兼職,丢了藝考機構的工作後,這份兼職對他來說更重要了。
來到南豐美術館時,天已經黑了,他看看時間,不到 8 點,還好沒有遲到。季白深沒有馬上進去,而是擡頭看了眼美術館牆體上的巨幅海報,上面用醒目的字體寫着“吳冠中驚世之作《瑤池》領銜的國畫展即将開展”,開展時間是一周後,展廳是南廳。
美術館已經過了閉館時間,偌大的展館裏幾乎沒有人,踏在理石地磚上的腳步聲在空蕩的館內傳出篤篤回音,清脆又詭異。季白深刻意放輕了腳步,卻突然聽到另一組回音,他轉頭,看到館裏的保潔員王蒙和裝裱師孟奇勳從南廳走出來。
季白深平時話少,也不擅長社交,跟館裏的同事大多不熟,除了王蒙。王蒙和季白深一樣,是館裏的保潔員,兩人經常排在一天班,今天王蒙是日班,季白深夜班。王蒙雖比季白深大幾歲,但混熟了,經常跟他開開玩笑。
王蒙跟在孟奇勳身後,手裏捧着一堆裝裱剩下的邊角料垃圾正要出去,看到季白深後,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上個夜班,穿這麽帥給誰看?”
季白深解釋他剛從學校過來,又随口問問南廳的畫裝好了沒。王蒙朝前面的孟奇勳撇撇嘴,抱怨他幹活太慢,一下午只裝好了《瑤池》,怕是要耽誤開展,然後眼睛一亮,問季白深:“你不是也會裝裱嘛,要不你去應聘下裝裱師幫幫忙?”
季白深擺擺手:“我就算了。”
王蒙憨笑了下,随即打量着季白深,他看樣子不到 35 歲,長得說句害臊的話,有點美,明明有裝裱繪畫甚至策展的手藝,卻偏偏在美術館裏做保潔員。員工們都摸不透他的來歷,卻莫名對他有種敬意,就連新上任的陳館長,人前人後都是很尊敬他的樣子。
王蒙經常懷疑,他如果不是來體驗生活的藝術家,那就應該是家道中落替父還債的貧窮貴公子。
季白深很少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他客套地跟王蒙告別,來到更衣室,換上保潔員的衣服,挑幾件清潔工具,戴上清潔手套,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季白深的這份工作并不複雜,他不需要打掃辦公區域和衛生區域,只負責幾個展廳的衛生就好。查看一下展廳內有沒有明顯的雜物,擦一擦特殊的玻璃展臺,清潔地板,再換換垃圾袋。雖說不難,可幾個展廳忙下來,不免筋疲力盡。
做完工作後季白深脫下手套,洗手,不經意看到鏡中的自己,讓他一驚。
不知為何,鏡中的人給他一種強烈的陌生感,雖然眉眼五官都是他熟悉的,可拼湊在一起卻不認識了,像是站在一個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故人面前一樣。
他胡亂擦擦手,逃離那面鏡子,看了看時間,今天比較早,他不想那麽早回去。
鬼使神差地,季白深拿着一塊三明治來到南廳,南廳的燈沒有打開,只有昏暗的應急暖燈亮着,地上放着一些裝修工具,整個展廳空空蕩蕩。
他坐在展廳正中央,拿出三明治,打開包裝,正準備吃時,一擡頭,再也動不了了。
在他面前的正是吳冠中的巨幅名畫《瑤池》,大面積的潑墨結合活潑靈動的細節,瑰奇,磅礴,勾勒出仿若人間仙境的灑脫意境。借着畫框下面的應急燈,季白深癡癡地看着,眼神在一個個潑墨細節中流轉着,時而凝視,時而流連。
他突然很感動,在這平淡疲憊又沒有盡頭的庸俗生活中,能有這樣寧靜的小小時刻,讓他沉浸在難能可貴又毫無預兆的驚豔裏。
說不出原因,季白深恍然又想起那幅找不到主人的小畫,那幅畫給他慰藉,與此刻有某種相似之處。
就在他失神之時,突然聽到一陣沙沙聲,聲音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像是鉛筆畫在素描紙上的聲音。季白深順着聲音,回過頭,看到一個女孩坐在他斜後面的沙發上臨摹。
她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帶着鴨舌帽,簡單梳了個馬尾辮,抱着畫板低頭臨摹,看不到臉。
“同學?”季白深打了個招呼。
女孩沒有回應。
“同學。”他加大音量。
“馬上好了。”
女孩低頭回答,聲音很低,卻很松弛。
“我們早就閉館了,你明天再來吧。”季白深隐隐有些疑慮,又加了句,“這個展廳還沒有對外開放,你是怎麽進來的?”
女孩突然擡起頭,看向季白深,直接又大膽,那種強勢到無所顧慮的氣場劃破幾乎凝固的空氣襲來,無聲地激起無數微小卻鋒利的碎片。
季白深想努力看清她的臉,可是因為燈光和鴨舌帽的作用,她五官很模糊,只有犀利的眼神極為突出。
“你很喜歡這幅畫嗎?”女孩問。
季白深不知如何作答,他莫名想躲,卻無處可躲。
“你盯着它已經有 20 分鐘了。”
女孩的聲音裏透着一絲愉悅,甚至是戲谑,轉而她胡亂朝牆上的《瑤池》瞥了眼,又牢牢看向季白深,略略揚起頭,露出一截弧度精巧的下巴,蠱惑一般地問他。
“你想要嗎?”
季白深失神了片刻,這句莫名其妙的玩笑話像顆子彈一樣射中了他自己都找不到的某個靶心,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了。他輕咳了下,板着臉,迎向女孩的目光。
“你趕快走吧,一會保安會鎖門,你就出不去了。”
女孩果真收起畫板,站起來,卻突然撕掉了臨摹的那幅畫,揉成一團,抛進旁邊的垃圾桶,輕盈地離開。
季白深再沒有了看畫的心情,籠罩他一整天的不安像是達到了燃點的可燃物一樣,遇到個小火星後猝然竄起烈火,在他體內蒸騰燃燒着,有些久違的情緒似乎從身體深處正漸漸蘇醒并蔓延而來,讓他深陷在自己營造的沼澤之中。
他迅速收拾東西,下班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季白深漸漸恢複了一貫的從容神色,告訴自己只是度過了精疲力盡的一天而已,應該忘掉那些意外波瀾,積蓄精力面對明天以及未來無數個乏味忙碌的日子,将這一眼就望到盡頭的一生挨下去。
卻不知,他的生活從第二天開始,就再也回不到原樣了。
翌日,是一個霧霾重重的普通星期二,在這一天,南豐市美術圈發生了一件大事,即将展出的國畫名作《瑤池》失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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