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山鬼(一)

闫筱突然又懊惱了起來,假如早料到今天要去跟季白深吃飯,她是絕對不會穿這套寬松版的灰西裝的。當陳穎的車開走時,闫筱從她的車窗看到自己的影子,她今天紮了個利落的丸子頭,配上這身西裝,像是個油裏油氣的假小子。

闫筱平常很喜歡中性的打扮,但不知為何每次一想到要單獨見季白深,她都會想方設法給自己添點女人味,讓她最得意的就是六一古街那次的花裙子。所以今天這一身,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很短的時間內,她在腦中匆匆略過衣櫃裏的存貨,竟找不出一套适合這個場合的衣服,心底莫名湧起一陣無名火,也激起了她的好勝心。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那個走之前陰陽怪氣笑了一下的女館長。

季白深站在美術館旁邊的十字路口看看表,闫筱說讓他等十五分鐘,可已經過去半小時了。

他本來就對今天這頓晚飯忐忑不安,想着如果闫筱遲遲不來,他先離開也不算失禮。季白深把卷在小臂上的襯衫袖子一層層放下來,蓋上了手表,決定離開,可剛打算邁步,一輛純白色的路虎極光滑到他面前,停在前方。

闫筱放下副駕駛的車窗,沖季白深笑了下,微微一撇頭:

“上車吧。”

闫筱有點小得意,起碼她的車比陳穎那個奧迪最保守車型要搶眼得多。

季白深上車後,她把車沿着輔路滑行了一段,并入主路,接連超過兩輛出租車後,終于搶在紅燈之前通過了最擁堵的橋下路口,駛向市中心。

“你想吃什麽?”

在闫筱為自己的車技而得意時,季白深突然開口問她。

“我嗎?”闫筱下意識地反問了句,嘴角不自覺翹起來,“我喜歡吃貴的。”

季白深坐姿有些僵硬,可能因為脖子後面的傷還沒好,也可能是車裏的氣氛極不自然,他的背幾乎沒有碰到後面的真皮座椅。他目視前方,連餘光也沒有看闫筱,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樣吧。”闫筱握着方向盤,匆匆撇頭看了他一下,體貼地說,“你先說說你能接受什麽價位的?”

“沒關系,你不用考慮我。那天我的确答應過你請你吃飯,你選吧。”

季白深仍舊看着前方紅彤彤的車海,側臉在車內頂燈下很柔和,語氣卻極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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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筱把車開到市中心政府大樓後面的居民區,拐進一個狹窄的巷子裏,又來來回回轉了幾個胡同,前方燈光越來越暗。

季白深很少來這片區域,對這裏不是太熟悉,當他發現四周連路牌都看不到了,不禁有些疑惑。

“怎麽了?”闫筱輕輕笑了下說,“怕我把你賣了嗎?”

季白深收回四顧的目光,輕微地吸了口氣,臉色因為她的調笑漲紅了些,讓闫筱覺得很有趣。

“快到了。”

闫筱向左一挑頭,前方豁然明亮開闊了起來,一個寬敞的停車場後,是一座很氣派的二層小樓,樓前的招牌上寫着“謝家閣”。闫筱解釋這是一家特色家常菜老店,老板過去是專門為政府一些大人物服務的,退休後開了這個店,味道很好。

季白深留意了一下停車場的車,差不多他能想象得到的豪車都齊了,其中幾個低調點的,卻也都挂着政府機關的出入證。

他們來到二層的一個小廳,小廳內只有三張桌子,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一個長得很标致的男服務員送過來兩份折子菜單,季白深打開折子看了看,都是些家常菜,價位卻是外面普通餐館的十幾倍。

闫筱随便翻了下菜單,也沒問季白深的意見,直接點了幾個招牌菜,幾乎都是葷的。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菜基本就上齊了,雖說都是家常菜,但菜品和擺盤都相當精美,也看得出來每道菜都有自己獨特的配方。

闫筱大口吃了塊秘汁牛肉,又剝了一只清煮蝦,蘸了下秘制醬汁,放在嘴裏慢慢咀嚼着,用一種孩子般的愉悅神情看着季白深。

“你怎麽不吃?”她問。

“我有話想跟你說。”

季白深兩手放在腿上,身體和桌沿保持着一定距離,眼神雖然也放在美食上,卻絲毫沒有食欲的樣子,像是個克己自律又無欲無求的清教徒。

“你先嘗嘗,邊吃邊聊。”闫筱又剝了一只蝦。

季白深不為所動,問她:“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陸銘沒告訴過你嗎?”

“他說你是藝術品銷售,但單單這份工作,是很難讓你過這種生活的。”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業務能力強,賺得多。”闫筱莞爾一笑,盯着季白深,“或者說不定我爸媽是有錢人,我是富二代呢。”

季白深沒注意到她那股灼灼的目光,略微低頭認真說:“不管你是什麽背景,我們倆都是不同的人。我這個人很普通,也很無趣,我要照顧一個生病的老人,和一個初中的學生,生活壓力也很大。”

“你什麽意思?”

季白深沉默着沒回答。

“你不會以為我喜歡你,你現在是在拒絕我嗎?”

季白深擡眼,沒否定。

闫筱哼地輕笑了:“你是讓女人慣壞了嗎?以為誰都是看你一眼就能愛上你呢?”接着她突然閃現一絲兇狠的目光,手肘撐着桌子看向他,“比起你,我更喜歡你外甥林端端。”

季白深皺起眉,平靜地看着她:“那我直說了吧,在瑤池案裏那三個相同簽名的證據,都是跟我有關的,你是刻意想讓我看到的。還有叫我去粉末畫廊的事,你是知道聊天的人是我而不是端端的。你都是故意的。”季白深緊盯着她的眼睛,“我再問你一遍,我們之前認識嗎?”

闫筱迎着他的目光,又像是怕什麽一樣躲開,轉而打量他依舊蒼白的臉龐,最後呆呆地看着他眼睛下面那顆小小黑痣。恍惚間一種複雜的情緒讓她覺得眼前的食物瞬間索然無味,甚至口中泛起陣陣苦澀來。

闫筱仍舊盯着他的臉,語氣有點抖,說:“那你認識我嗎?”

季白深愣了下,有那麽片刻,他在闫筱的臉上看到一股熟悉的偏執的孩子氣,像是在索取關注,也是在祈求認同。可突然間闫筱又朗聲笑了起來,刻意又誇張,将剛才兩人之間流轉的微妙氣氛突兀地擦掉,冷靜下來後說:

“你如果想拒絕我,說這些理由都沒用的,還不如亮出你的案底呢,說不定我會知難而退。”

“什麽案底?”季白深警惕反問。

“那天在渡口廠房王蒙說的啊,我記性特別好。”

“對,”季白深毫不閃躲,“我是坐過牢。”

“為什麽?”

季白深不語。

“是殺過人嗎?”闫筱面無表情地問。

季白深凝視着她。

“殺了幾個?”闫筱又逼問。

季白深眼神忽地幽暗下來,随即起身離開小廳,下樓,“我去把賬結了,你慢慢吃。”

闫筱剛才咄咄逼人的表情瞬間轉變成失望和不甘,她梗着脖子盯着桌子上那盤一口沒動的紅燒魚,咬牙罵了句髒話,跟下樓去。

季白深正在樓下結賬,闫筱跑下來,搖了搖手機說道:“單我買好了。”

季白深回頭看了看她得意的樣子,沒理她,轉而問收銀員:“一共多少錢。”

“2900。”收銀員回答,然後又謹慎說,“的确剛才這位女士在自助會員中心結過賬了。”

季白深沉思了片刻,沒說什麽,直接走出去,要離開的樣子。

闫筱跟出去,喊了聲:“喂!”

已經走到臺階下的季白深停下,回頭:“錢我會給你的。”

闫筱愣了下,轉而問:“怎麽給?”

“你明天來南豐美術學院找我,我給你現金。”

“不行,”闫筱想了想,“我不收現金,微信轉賬吧。”

說着,闫筱幾步走下臺階,打開手機遞給他:“加我微信。”

季白深蹙眉瞪着闫筱,那幾乎是他能表達的最大怒意了,他喘着粗氣,掙紮了一會,還是拿出手機掃了下闫筱的微信二維碼,然後頭也不轉地從來時的方向離開。

闫筱想過要不要喊他,開車送他回去,可大概其也猜得到他的回應,便不自讨沒趣了。

在通過了季白深的好友驗證後,回家的路上闫筱一直在盯着手機,可季白深始終沒聯系她。她翻了很多次季白深的朋友圈,他設置了三天可見,沒有最新的動态,一片空白,就連頭像都只是一棵奇怪的樹。如果不是名字上清楚寫着季白深三個字,她都會懷疑是不是加錯人了。

闫筱到家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一進門脫了西裝外套扔在地上,躺在偌大的客廳裏唯一的家具,一個姜黃色的超大懶人沙發上,捧着手機發着呆。

大概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她覺得眼睛有些累了,可剛閉上眼睛,嗡地一聲進來一個信息,打開一看,正是季白深的轉賬信息,轉了 2900.

闫筱騰地坐直了,想了想,在對話框中輸入【你到家了?】,正準備發出時,又删掉。然後再輸入【什麽時候到家的?】,煩躁地再次删除。

她索性把手機扔在沙發上,去倒了一杯紅酒,猛地一口喝完,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樣再拿起手機。這時季白深又發來一條信息。

【今天的飯錢,你收了。】

闫筱目不轉睛直直地盯着那句冷冰冰的話,神情慢慢平靜了下來,逐漸恢複了理智。

她沒有收錢,而是關了手機,來到客廳書櫃前,看着幾乎光禿禿的書櫃上唯一的小魚缸,彎腰把臉湊過去,對着裏面懶洋洋的河豚魚自言自語一般地說:

“就是要讓他欠着我,越多越好,回頭我連本帶利一起讨回來。”

“你說是不是,趙天然?”

到了第二天晚上,轉賬就退回了,可季白深再也沒聯系過她,也沒有删除她。就這樣過了快一個星期,闫筱幾乎每天都處在那種難以排遣的焦灼中,整個人從裏到外像個跳蚤一樣躁動不安,每當她覺得已經按捺不住時,就帶着銀行卡血洗一圈奢侈品店。

闫筱喜歡買東西,尤其喜歡又貴又好看的東西,實不實用倒是其次,凡是能給她帶來消費和審美滿足感的都會成為她的獵物。她像是個饞瘾上來後非要嗑一口的瘾君子,像是素了幾天後一想到猩紅鮮血就把持不住的吸血鬼,每次無可奈何時都貪婪的去享受一下購物帶來的愉悅。

但那種愉悅總是很短暫的,櫥窗裏再昂貴精致的商品,到手後過了保鮮期都變得索然無味,她不得不再次去捕獵。

闫筱對着鏡子打量腳上試穿的黑色羊皮長筒靴,這雙靴子看似普通,但後跟和鞋頭處各有一小片金色的裝飾,走起路來很吸睛。闫筱不是那種适合穿長筒靴的大長腿身材,可她想也沒想,愉快地讓服務員包了起來。

正準備刷卡時,她突然接到了一個陸銘的電話。

電話裏陸銘先寒暄了下,問了問闫筱的近況,讓她很不耐煩,盤算着找個借口打發了他,可陸銘卻突然說:

“你聽說了嗎?”

“怎麽了?”

“今年秋拍會的最高記錄丢了。”

闫筱想了想前幾天的秋拍會新聞,問:“是《山鬼》嗎?”

“對。如果你明天有時間的話,能否來組裏一趟,關于這案子有些細節想請教你。當然了,我們也不強求,全看你自己的意思。”陸銘停頓了下,又說,“季老師也會來幫忙。”

“哦。”

闫筱眼光落在那雙打包好的長筒靴上,忽然失去了對它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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