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78·名為肖靈

絕看着上方的那個身影,心中感到無比地詫異。

他想不通為什麽對方都已經這樣了,竟然還能夠有氣力來阻止自己,更想不通對方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麽還要阻止自己。

但無論他的心中究竟有多詫異,對方依舊死死地抓着他,雖然看上去狼狽不堪,但頗有一股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氣勢。

片刻後,絕嘆了口氣。

他不清楚這麽做究竟會給對方帶來多大的負擔,但顯然不可能是沒有負擔的。甚至于就算對方本來能夠撐到服下解藥之後,卻因為此時對自己的這種拼命挽留,而導致撐不到了那時候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哪怕他現在很痛苦,痛苦得覺得即将到來的潰散仿佛是一種解脫,并且已經沒有什麽能夠支撐着他來抗拒這種解脫。

但眼前的這個身影正在告訴他,還是有的,自己還是有着哪怕拼命強撐着也不能潰散的理由的。比如說……在對方最痛苦的時候,始終陪伴着對方,直到他擺脫這種痛苦。

絕算了算時間,大概也就這兩三日了。

他咬着牙抗拒了繼續向下跌落的誘惑,回到了那個身影的身邊,半蹲着身,注視着對方正微微顫抖地頭顱。

絕在內心暗暗道:好吧,就當是為了你,我再多撐那麽一會兒吧。

絕握住依舊緊抓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掌,取下來擱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中,輕拍着對方的手背,試圖安慰對方。他很多年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了,因此這種安慰顯得無比笨拙。

但那個被許雲稱為阿靈的靈魂,卻因為感覺到了這種安慰,而正努力地使自己顯得好受一點——雖然只是裝出來的好受。

絕笑了一聲,有心想要說破,讓對方不再勉強,但最終還是一言未發。

對于這個自那時候起就一直代替着自己生活的靈魂,絕的感情一直很複雜。

他嫉妒對方,瞧不起對方,厭惡對方,珍視對方,一度想要毀掉對方,卻始終保護着對方。以上種種,全都是這種感情的一部分,卻全都仿佛只是滄海中的一粟而已。

但他始終找不出一種合适的語言,來将這種感情诠釋得更準确一些。

在絕被稱呼為絕之前,他曾經名為肖靈,是徐州富賈肖家的長子。

父母被殺害之後,他為了複仇而跟着魔尊學習魔功。

魔尊和他說過他的天賦是頂好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在接觸魔功後的不到兩年時間裏,他不僅觸摸到了“絕”的境界,還在無數次使用“絕”的過程中,依托着魔功将自己改造了個徹徹底底。無論是這種效率,還是所擁有的“絕”的等級,都令魔尊也驚嘆不已。

魔尊和他說,他是魔尊見過的所有人裏最适合修煉魔功的,他所修煉出的“絕”也是魔尊所見過的最強大的“絕”。而在他已經和“絕”融為一體,并且變得無時無刻不處于那種狀态,甚至于仿佛“絕”才是他本身之後,魔尊開始直接用“絕”這個字來稱呼他。

然而魔尊在驚嘆之餘,目光深處總是難掩着一種失望。

絕知道魔尊為什麽會失望,因為魔尊曾經告訴過他自己有個兒子,而那個魔尊之子的天賦也是頂好的,又是自幼便修煉魔功,幾乎是從剛記事起就已經修煉到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地步。

絕最初認為這種失望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在看着別人将自己精心研究出的功法修煉到了極致之後,反而會失望呢?無論是自己也好,那個魔尊之子也罷,都因為魔功而将自己的實力提升得無比強大,這其中有任何值得失望的地方嗎?

至于因此而缺失的七情六欲……缺失了也就缺失了吧,又不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後來絕才知道,實力并不是一切。

他最初想要得到力量,是因為想要複仇,但當他終于得到力量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想要複仇了。

不僅是不想複仇,他發現自己已經什麽都不想做了。

因為無論什麽都變得似乎沒有意義起來,複仇沒有意義,繼續修煉沒有意義,變強沒有意義,甚至連活下去這件事本身仿佛都變得毫無意義。

那段時間絕常常坐在那間石室內獨自思考着,想要找尋一個有意義的事情,卻什麽也沒能找到。然後他告訴自己:這也是當然的,因為他自己已經得到了進化,已經變得不同于以往,已經成為了完美的極致,所以當自己再度聰蛘飧鍪蘭洌比換峋醯靡磺卸濟揮幸庖濉

不是他的錯,只是這個世界太過愚昧。

然而每當他這樣想時,心中總有一個細弱的聲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沒有意義的并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你自己。

雖然細弱,卻不可無視。

絕在自欺欺人過一段時間之後,終于忍受不了這個細弱的聲音,而開始質問魔尊:你最初不是說魔功只會令人執着于執着嗎,為什麽我卻會變成這樣?

魔尊用已經黯淡昏黃的視線看了他一眼,告訴他:你應該問你自己,你的執着究竟是什麽?

然後魔尊又嘆了口氣:若是完全沒有執着,變成這樣才是正常的,就像我當初的那個兒子一樣。

當時的絕對那個魔尊之子毫無興趣,只覺得這番話真是無稽之談。

他怎麽會沒有執着呢?若不是執着于複仇他何必來學這勞什子魔功?

然而在數次這樣叩問自己之後,絕發現,雖然他确實是有執着的,但他的執着确實不是複仇。

以往他雖然很想複仇,但支撐着他想要複仇的并不是複仇本身,而是當年與父母姐弟在一起的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一幕幕過去。他的仇恨來自于那些被破壞的過去,仇恨本身卻并非是他的執念,那些對過去的眷念才是。

但是他已經回不到過去了,無論他如何做,被殺害的父母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所以這世間的一切才會全都沒有意義。他的執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達成,所以在變得執着于執着之後,他自己才會如此沒有意義。

在意識到了這些之後,絕又發現,那個單純地想要為父母報仇的過去,也正被他眷戀着,因為那個時候的他至少仍有意義。

絕深陷于對過去的依戀中不可自拔。

那個父母健在的過去已經怎樣都回不去了,但那個依舊願意為了複仇而拼命的肖靈,真的也已經找不回來了嗎?

絕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失笑,這個念頭卻不可磨滅地根植在了他的心中。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個念頭竟然漸漸生發出了一個靈魂。

當絕發現這個事實時,那個無比脆弱的靈魂已經快要成型,仿佛下一刻就會擁有自己的意識。

絕沉在自己的心間,怔怔地盯着那個靈魂。

對于魔功修煉者而言,心中突然多出另一個靈魂并不是一件多麽奇特的事情,每個念頭都可能在不經意間生發出一個靈魂。實際上,被大多數魔功修煉者稱為“心魔”的東西,就是這種在不經意間生發出的靈魂。

“心魔”這兩個字看起來恐怖,其實只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小隐患而已。若是坐視它成型并壯大,或許能對修煉者本身造成什麽危險,但每個“心魔”在初生時都是無比弱小的,輕易就能扼殺或吞噬。

絕伸出雙手,掐住那個“心魔”的脖子,打算扼殺。

但他看着對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以及那雙緊閉着的雙眼,雙手竟然怎樣也無法握緊。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對方為什麽會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滋生出對方的并不是別的,正是自己那份最深的執着,那份對過去的依戀。

眼前的這個“心魔”也并不是別人,正是兩年前的自己,那個一切一切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獨獨缺失了任由魔功改造自己的兩年記憶的,生命仍有意義的肖靈。

這個脆弱的靈魂并非是什麽“心魔”,正是他的執念本身。

絕松開了掐在對方脖子上的手。

僅僅片刻之後,那新生的靈魂顫了顫睫毛,接着終于睜開了眼。

他環顧四周,這個心中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的,什麽都沒有,只有他自己。

若是他再仔細找一找,或許能找到在剛才的一瞬間迅速藏到最深處角落中的絕,但身體的不适很快将他拔出了這個心中的世界。

因為絕是個不太在乎疼痛的家夥,所以此時這個由他們兩人共用的身體正充滿着大大小小的尚未處理的傷口,激得那個新生的靈魂在剛剛接管過身體之後就不得不忙得治傷。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剛剛才新生出來的,因為他有着肖靈兩年前的所有記憶,所以他以為自己就是肖靈,只是不知為何失憶了兩年。

絕在心底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代替自己使用着這個身體,看着他為了複仇而繼續拼命習武,看着他對缺失的那兩年記憶由最初的煩惱到最終不得已的不在意,看着他因為一點小傷就大呼小叫,通過他的雙眼看着這個世界,覺得這樣挺好的。

這個世上不再有一個只為了追求力量而愚蠢地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義的肖靈,肖家的長子依舊還是那個肖家長子,雖然怯弱無能卻始終在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挺好的。

絕就這樣一直看了他許多年。

看着他離開了一直生活多年的魔教,看着他遇到了一個稱呼他為“阿靈”的人,看着他與對方愛來愛去糾纏不清,看着他遭遇危險,看着他為了救對方而不顧一切地請求自己的幫助,直到現在,自己已然走到盡頭,依舊在看着他。

但很快就要看不到了,因為盡頭真的已經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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