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饅首
僻靜林間路。
剛下過一場春雨的泥土上落了片鮮綠樹葉,突然細微地顫抖起來。
沒用多一會兒,一男一女手中馬鞭高擡,重重落在黑馬身後,“啪”地一聲,伴着幾聲急促的輕喝,馬蹄嘚嘚中踏起一片春雨後的新泥味道。
穿過這片林子就能看見落日山莊。
本需要五六天的路程,謝懷風和玲珑硬生生用了三天便趕回來。這一路上僅在途徑客棧的時候吃了點再簡單不過的飯菜,馬換過四五匹,終于是趕着最早的時間回了落日山莊。
謝懷風翻身從馬背下來,身後的玲珑踉跄了一下,也站穩。
山莊門口立着一塊巨石,上書“落日山莊”四個大字,是謝懷風剛得流雲劍的時候刻下去的,被謝堂風拿來擺在迎客的地方。他走時落日山莊還是歡聲笑語,門口跟着幾個送他下山的,嘴裏四爺少爺地亂叫,才不過是幾日光景,已經是改天換日般凄涼。
一個穿着灰色衣衫的男子跌跌撞撞跑過來,他衣衫細看已是多日沒換過,頭發也淩亂。他看見謝懷風便哭着跪下,似是憋了好幾天的委屈沒處發洩,那哭聲把謝懷風的心再沉下去。
“四爺!四爺,你可終于回來了啊!”
“四爺。”男子聲淚俱下,眼中帶着發紅的恨意,“夜修羅,夜修羅殺了莊主!夜修羅殺了莊主!”
大院裏留着三日前壽宴的酒席,張張桌子都鋪上紅布,靠近前廳的那幾張桌子歪的歪倒的倒,有什麽人發過瘋似的。
前廳擺着一副木棺。
謝懷風手裏緊緊捏着流雲劍,心裏好似滾滾江水呼嘯,又似熊熊大火滔天。他伸手往木棺上摸,還未觸到便聽旁邊的木簾響動一下,一個穿着一身白衣的姑娘走出來。她看見謝懷風又是淚水決堤,撲簌簌地往下掉,但卻是直接抽劍出來,身形一晃劍光直指謝懷風胸口。
出來的是謝家幺兒謝安澄,往常有些驕縱的小姐,如今被一身孝服襯得水中浮萍般脆弱。
謝懷風任她指着,一動不動。
“澄兒。”謝懷風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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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幾日趕路,沒喝上幾口水,再加心神動蕩,聲音沙啞,叫誰聽了都心口一顫。
“四哥。”謝安澄叫了一聲,又叫一聲,“四哥,你為什麽沒回來?”
謝懷風被她一句話問得胸口壓上一塊大石,他心中的悲痛死死壓着,面上僅能看出一點異樣。眉眼垂着,眸裏含着深沉的黑。
“大哥想當武林盟主,所以你沒回來,是嗎?”謝安澄問。
謝懷風啞口無言,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
謝堂風于壽宴一早被發現暴斃于書房,謝老爺子直接暈過去,至今卧病在床。謝家老二也急火攻心,只剩老三操持着所有的事。謝安澄一個十六歲大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小姐,哪見過這場面,沒人顧得上哄着她,她便自己咬着嘴唇憋着眼淚看大哥躺進去的那副木棺,就這麽看了整整三日。
“你不是謝家人,在你心裏你根本不是謝家的人。”
“你如果在,定不會變成這樣的。”謝安澄幾日來憋着委屈無人訴說,這家裏每個人都悲恸,她半分傷心不敢流露出來。她自己都亂了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往前一步,劍尖抵上謝懷風衣衫,淚花糊了雙眼,“你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你若在落日山莊怎會變成這樣,大哥去世了,爹爹和二姐病倒了,三哥忙到頭發白了一半,你去哪兒了!”
“那夜修羅悄無聲息,竟就那麽……家裏沒有一個人發現,廢物,都是廢物!若你在定可以制服他!那時只會滿堂歡喜,大哥……”
謝安澄無聲哽咽,手裏的劍落在地上,哐當一聲。
謝懷風撿起來,歸入她手裏的劍鞘。
“澄兒,我是謝家人。”
謝懷風開口解釋,面上表情難辨情緒,道:“我待大哥如父兄,所以他想坐的位子我得雙手捧上。”
謝安澄哭着撲進他懷裏,眼淚把謝懷風胸前的衣襟盡數打濕。
落日山莊一直等謝懷風回來,直到他趕回來第二天才出殡。
謝家幾十年來善事做盡,家大業大不知養活了多少人,落日山莊的地盡分給農家去種,租金幾年從未漲過,手下的商號也待工人如家人,從未拖欠工錢。出殡這日饅首擺了兩桌,挽聯收了不知多少,紙禮也堆了半個院子。
謝堂風膝下無子,是謝懷風做的跪拜禮,他垂着頭,周身盡是冰冷難近的煞氣。
他手裏捧着燒紙錢的瓦盆,合該是放聲痛哭的時候,他卻定定望着靈位看,似乎是能把裏頭的“謝堂風”三個字看活似的。請來做哭喪禮的人見着他沒反應,便兀自放聲痛哭,聲聲哀婉凄厲,謝懷風在這哭聲中擡起雙臂,“啪”地一聲摔碎瓦盆。
落日山莊不複往日熱鬧,夜半白燈籠懸着倒是有幾分滲人。
謝懷風敲了房門,裏面的人虛虛應了一聲,“進來。”
木門“吱呀呀”響過,謝懷風推門進去。裏面的女人穿了身素色的布衫,從身姿面相不難看出這曾經是何等美人,但此時卻憔悴到像方生過一場大病,甚至有油盡燈枯之态。
裏頭這人正是謝堂風的妻子,謝懷風的大嫂宋千千。
宋千千擡眼,那眼神渙散了一半,望着謝懷風的時候更像是看他身後,漫無目的地看了半晌才緩緩開口。
“懷風,你信他嗎?”
謝玲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在江南最後幾日,玲珑每天都在問他這個問題,“少爺,你信他嗎?”
他說不上來信與不信,只是事實擺在他面前,謝堂風在壽宴之際把他支開了,那不管信與不信,他只能走。他不是謝家的人,六歲的時候他被長他十歲的謝堂風抱回謝家,他在落日山莊長大。江湖上誰都知道風流劍身上流的其實并不是謝家的血。
都說謝堂風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猜忌他,忌憚他。
都說謝堂風開始架空他,都說謝懷風要脫離謝家另起山頭。
謝懷風看宋千千,從那雙疲态盡顯的眼睛裏看出來痛苦和掙紮,那裏頭好像埋着誰都不知道的秘密,宋千千又問他,聲音泣血,“謝懷風,你信他嗎?”
謝懷風閉了閉眼,啞聲道:“信。”
宋千千突然笑出來,從懷裏掏出來一張字條,“回去再看罷,我要睡了。”
謝懷風默然接過,行了一禮便離開。
他回身關門,房裏的燭火跳動,顯出宋千千的影子來。那黑色剪影在門上跳躍,莫名顯出令人渾身發寒的鬼魅姿态,她突然開口,“懷風,落日山莊以後如何,憑你心意。他這山莊是要傳給你的,謝家早晚也都在你手上,切記,切記。”
“是,大嫂。”謝懷風嗓子啞着。
第二日。
灑掃的丫頭敲了半晌的門無人應答,擔心莊主過世夫人憂思過度身體出什麽狀況,丫頭冒着不敬推門進去,卻被眼前一幕驚起一聲尖叫。
宋千千自缢了。
“悍月刀”謝堂風死了。
這個消息無疑又一次在江湖上掀起不小的波瀾,而且就在謝家老爺子壽宴上,當着江湖那麽多號人,大清早被發現死在書房裏。這簡直是把他五大家族之首的臉給打爛了啊!
誰幹的?這人大家不陌生,夜修羅。謝堂風傷口可怖,同慕容家滅門時手段完全一致,江湖上除了夜修羅哪還會有人用那般殘忍至極的刀?
夜修羅在屠了江湖名門慕容家之後緊接着又殺了謝家當家人謝堂風。
這江湖,怕是要變天啊。
郁遲留在穩州。
落日山莊坐于穩州東邊的天塹山上,而郁遲此時正在天塹山山腳下的縣城。
軟皮面具重新系上後腦,他手邊是一把不起眼的刀,桌上放着一壺涼茶。
方才還是熱的,他出神時間太長,便涼了。
距離“夜修羅”殺了謝堂風已經過去六日,其間他寒毒發作過一次,好在當時他正在客棧,昏昏沉沉忍過去半日,寒熱把他整個人都拆碎了重新拼上一遍,他咬着牙挺過來,腦子裏全都是他還不能死。
他得去找謝懷風,他必須得去找謝懷風。
郁遲知道兩個人打一照面他可能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便成為謝懷風劍下亡魂,他也沒法證明不是自己殺了謝堂風,那晚自己确實在落日山莊。
那就在謝懷風劍下死。
“哎,這江湖啊馬上要變天了,我看咱這地方最不安全了,守着落日山莊山腳下,魔教打上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咱們。”
“胡說什麽,謝家還有風流劍在,還怕魔教不成?”
“你還不知道?那夜修羅果真是魔教之人,如今已經當上魔教教主了。”
“竟有此事!”
郁遲剛下決心,打算喝了這壺茶便上山,耳朵裏飄進幾句話讓他一愣,沒反應過來剛剛自己聽到了什麽。
他們在說的夜修羅難道不是自己?
夜修羅當上了魔教教主,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作者有話說:
習俗:出殡時至親贈饅首,一種用碗扣出上籠蒸熟的面食。 一些碎碎念:沒有存稿寫得又卡又痛苦,真的是太不擅長寫這種題材了,感謝在看的每一位陪我成長,磕頭磕頭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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