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冰糖葫蘆

月就在眼前。

落日山莊地勢高,那盤月好像伸手就能抓住,謝懷風的臉映着月光,打上一層暗黃的暖意。

郁遲在月光下無所遁形,心髒無端快了好幾拍,被謝懷風一雙眼睛盯得臉熱。

他眼神太強勢,教他看上幾眼就好像能把全部心思都攤出來。葉硫的話在郁遲耳朵邊上來來回回滾了幾遍,“強弩之末,為時晚矣”。

他想要什麽?

在江南遇見謝懷風之前他想要謝懷風能看他一眼,現在謝懷風坐在他對面了,他便更貪心一步,想要謝懷風眼裏有他。若再癡心妄想幾分,想要他動心、動情,想叫風流劍從不染一塵的神壇上跌下來,變得同常人一般,為一人牽腸挂肚,牽動喜怒。

郁遲語氣堅定,“我想要你信我,四爺救我一命,我當拿命相報。”

謝懷風不言,擡手把杯裏的酒喝空。

“跟着我吧,現在對你來說只有魔教和落日山莊是安全的。”

謝懷風筷子沒動一下,只斷斷續續喝了半壇子酒,臨走的時候撂下這麽一句。

他走後郁遲捏着酒杯又喝兩杯,辣得嗓子直燒,卻還是忍不住想嘗嘗謝懷風喜歡的味道。後果就是入了夜到了床上他還在頭腦發暈,郁遲揮手把桌上的油燈熄滅,他隐在黑暗裏,耳邊一會兒聽見謝懷風說“跟着我吧”,一會兒又聽見他說“郁兄,可謂國色天香”,再過上一會兒便聽見了“知道親嘴是什麽滋味嗎?哥哥教教你。”

郁遲暈暈沉沉睡去,理所當然地夢見了七年前第一次見謝懷風的時候。

大雪封城,關州向來雪景著名。

那時他身上寒毒正盛,幾日便能發作一次。師父為着他身上的寒毒去了比關州還往西北的雪山,那處屬極寒之地,他只能一人被留在關州境內。

他身上原本是有不少銀子的,之前寒毒發作暈倒在客棧裏,醒來時已經是身無分文,自是沒處去找扒手,客棧裏的人不會承認,一口咬定說是別的客人進去偷了,他們也無處去尋。

郁遲本就厭惡人,他帶着寒毒長大,每次發作都在心裏把慕容上下每個人剜上一遍。他長到這麽大,除了師父沒遇見過任何一個好人,理所當然認為人都是壞的。他不屑同客棧的人過多糾纏,帶着厭惡離開了客棧,十二歲的娃娃在大雪天裏寒毒發作,又不會求着哪家好心的老板收留,只能倒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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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遇見了那個人。

等他睜開眼睛便見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貴公子模樣,潇灑風流,大雪天裏還搖着把折扇。他扇面一合,挑眉看過來,“醒了?”

郁遲眸裏裝着冷漠和警惕,明明是個半大孩子,那模樣像是見了幾十年的人情冷暖。

他嗓子又幹又啞,嘴唇動了動一時沒能發出聲音。

“是個小啞巴?”那人扇尖擡着他下巴,認真打量了他一番,“長得倒好看,可惜了這張臉。”

那人看起來不像是缺錢樣子,卻認真同他算起賬來,“你染了風寒,我去替你抓藥,再加上你睡了我的床,我還喂你喝了一碗粥,一共是……”

郁遲皺眉,搖頭。

那人笑出來,“沒錢?還是不想給?”

郁遲抿唇,眼睛垂下去。

“哦,那就是沒錢。”

郁遲跟着他在關州呆了七天。

那人以為自己是個小啞巴,郁遲便一路裝到底。後來也知道他竟然不是哪家的公子,而是出來行走江湖,他手上一把叫不出名字的長劍,身形一躍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打敗酒樓裏鬧事的三五個成年男子。那酒樓老板千恩萬謝的,他擺擺手,只叫老板贈他一壺酒。

那人實在奇怪,明明是救了他,卻半分不以恩人自居,明明出手很是闊綽,卻認真同他算花銷,知道自己沒錢之後卻還是願意帶着他。

第三日的時候他提出來讓郁遲單獨去住一間房,郁遲愣了一下。

那人盯着他胸口,眼神也不避諱。郁遲沒看懂,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

第四日的時候那人帶他去了兩條街之外春風樓,郁遲進去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那攬客的嬷嬷也不管來客是個什麽年紀,嘴裏連聲叫着“小公子”便拉着郁遲往裏頭走。那人在旁邊笑得開懷,郁遲氣急敗壞般甩開他出了春風樓。

那人又跟上來道歉,嘴裏哄人的花樣多得郁遲瞠目結舌。

他拉着郁遲袖子,耐着性子問,“臊什麽?知道親嘴是什麽滋味嗎,哥哥教教你。”

第六日郁遲寒毒又一次發作。

那人睡夢中懷裏突然鑽進一個冰涼的身軀,郁遲咬着牙撐過去身上一陣極熱一陣極寒,他下意識抓那人的衣料,把自己往熱源上貼,朦胧中聽見那人無奈的聲音。

“小孩兒,真把自己當男的了?”

但郁遲還是感覺到他握住了自己冰涼的手。

第七日那人要繼續北上,問郁遲要不要跟他走,郁遲搖頭,手指蘸了茶水往桌子上寫了幾個字。

你叫什麽?

那人撐着腦袋笑,說個三個字。

“郁遲!太陽照屁股了!落日山莊的豬都起了!”

郁遲猛地聽見這句話,他從遙遠的夢裏醒過來,夢裏那白衣人背影還沒散去。謝玲珑人趴在郁遲房門口,她好不容易今天得空,手裏鞭子緊緊握着,又拍門,“郁遲,起來吃飯了!快先同我打上一場!憋死我了!”

郁遲昨晚喝得多了,早上醒來頭疼得很。

謝玲珑嗓門大,院裏的鳥都被她吵走,郁遲額頭狂跳。

他剛一開門,一鞭帶着破空的呼嘯迎面而來。郁遲冷着臉,也不躲,直接徒手抓了她鞭子往旁邊扯,玲珑沒有防備,一個趔趄摔出去。

一聲不太明顯的笑從門口傳過來。

郁遲一愣,擡眼看過去,謝懷風遠遠站着,聽玲珑叫着從地上爬起來,“少爺!你還說郁遲喝得多了叫我喊他吃飯!我看他比誰都精神!!”

郁遲飛快伸手抓了一把頭發,看了一眼剛剛被自己甩開的謝玲珑,猶豫着要不要上去扶她一下。他剛剛那一身冷漠盡數退去,耳朵尖紅着,略帶着些局促站着,幹巴巴問了句早上好。

謝懷風今日心情看起來不錯,話裏帶着笑,“昨晚喝醉了?”

郁遲低低應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承認。

當着謝懷風的面喝了一杯便辣得咳嗽,等他走了偷偷喝醉了這種事聽起來相當沒有面子。

“用過早膳我和玲珑走幾個武堂,一起?”謝懷風問。

“好。”郁遲應了一身,轉身回去換衣服。

謝家武林世家,在穩州武堂開得比學堂多得多。

落日山莊下面的鎮子叫落魚鎮,聽聞以前這裏居民捕魚為生,以前村子直接就叫魚村,自落日山莊建下并揚名,才改名叫落魚鎮。

落魚鎮倚靠落日山莊,鎮上不少人種的田是落日山莊的,魚塘也是落日山莊的,家裏的孩子還在落日山莊的武堂裏學武。傍着謝家這樣的門第,穩州學武比學文盛行太多。謝懷風往鎮子上的武堂裏走,一路上不少娃娃都認得他,脆生生叫聲一句四爺,謝懷風唇角一直彎着。

“來武堂做什麽?”郁遲問玲珑。

玲珑手裏拿了串冰糖葫蘆,剛剛問郁遲要錢買的,說是為了早上賠罪,郁遲乖乖掏錢。

“莊主去了,江湖都傳夜修羅統領魔教馬上要和剩下的四大家族開戰。”玲珑說到這看了郁遲一眼,“哎!夜修羅名號如今叫得太響,江湖上都傳出神話版本了,說他是前任盟主剿滅魔教時的亡魂,從地獄回來索命的!”

郁遲啞口無言,拎着刀跟在謝懷風身後。

“不止魔教,一些所謂的江湖正道也想來摻一腳,覺着謝家不行了便輪得着他了。”玲珑嚼着冰糖葫蘆,不屑地把山楂核往旁邊吐,“那麽大一個鎮子!有些人以為謝家當真沒落,便三天兩頭有往武堂裏鬧事的。”

遠遠已經能看見謝家武堂的門臉,門口站着的一人看見謝懷風身影,深深一鞠便跑進去叫人。片刻一個四十歲左右模樣的灰衣男子迎出來,先是對着謝懷風行大禮。

“四爺,節哀順變。”

謝懷風抱拳回禮。

那男子擡起身子才同身後的玲珑打招呼,“玲珑姑娘。……這位是?”

謝懷風看一眼郁遲,“朋友,郁遲。這位是武堂教頭,姓李。”

男子是個有眼色的,能得謝懷風一句朋友,手裏又抓着刀,又行禮,“見過少俠。”

“李教頭。”郁遲也抱拳。

然後李教頭才開始倒起苦水。

“哎呦四爺,您可來了,這幾日武堂不斷有人上門挑釁,尋常人等我們能應付。只是昨日來了三人,自稱是什麽琅城童家,從未聽聞啊!但是三人卻是把武堂裏最厲害的人給敗了,我在旁看着,自覺不是他們的對手,這才驚動四爺。”

“那三人說今日還會再來,這武堂踢館的規矩是自古便有的,我這生怕真被他們贏了去……哎,我這老臉丢了倒無妨,但是我死也不能丢了謝家的臉啊!”李教頭說得是情真意切,連連說自己不中用,就差跪下給謝懷風表忠心。

謝懷風說着不必在意,面上表情卻是冷着。

琅城童家,哪兒會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個從未聽聞的童家,還正好在這時候。

這童家背後到底是哪家,肯定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

真當謝家倒了?

幾人被帶去前廳喝茶,等了不多一會兒,一壺茶都未喝完,便有小厮跑過來附在李教頭耳邊說了句話。

李教頭忙站起身,悲憤道:“四爺,來了!”

作者有話說:

謝懷風:當年救的小美人變成男的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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