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燒刀子
渾身骨頭猛地撞在一起,眼前一黑,謝懷風好像都聽見了骨頭互相磕碰的聲音,腦袋裏也嗡一聲。從六七丈高的地方摔下來,一點兒內力也沒有,他和郁遲現在就是兩個普通人,不缺胳膊少腿已經是他身體素質極好。
謝懷風落地後先被撲面的瀑布水嗆了一下,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疼和胃裏惡心,扛着瀑布砸在身上的冷水硬是忍着不适瞬間撐起身子。郁遲一手拿刀支着地面,也是半跪着的姿勢,他嘴角有血跡,一點兒血的味道漫開在谷底,被水浪又瞬間沖開。
謝懷風一言未發,壓下心頭的躁,直接拽過來郁遲的手腕,背上是硬石砸下來般的疼,他把郁遲護在自己懷裏,兩步挪出了瀑布落水下來的區域。哈驽申還在上頭,他放出來的毒,肯定是提前服過解藥了。他有信心讓自己今天走不出絕命谷,可能不用一會兒他就追下來了。
郁遲撞在謝懷風懷裏,他想開口說話,但嘴唇抖了兩下,只吐出來兩口顫抖的氣息。
郁遲也早明白自己在剛剛中毒,他身子本就比平常習武之人弱,冰冷的水浪一裹,又從高處墜下來。胸口氣血翻騰着,一口血吐出去之後氣息穩不下來,眼前一直花着。
謝懷風緩了口氣,打橫抱把郁遲抱起來,貼着山壁往旁邊走。他走進最底下的一個山洞,周圍還有幾條被血腥味引過來的小黑蛇,謝懷風滿眼狠戾,雖然內力暫時被壓制,但還是手起劍落,把擋了路的黑蛇削成兩半。血腥味頓時炸開,随着瀑布水沖了整個山谷,近百條小蛇撲過來,紮成一堆。
而謝懷風看起來好像輕車熟路般,看都不看一眼身後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黑蛇,抱着郁遲進了山洞。走到最深處,改成單手扶着郁遲靠在自己肩上的姿勢,空着的手擡起來敲了敲洞穴山壁。只敲了三下,便找到一處聲音空洞的地方,謝懷風伸手往旁邊位置用力一推,山壁應聲而動,竟然緩緩出現一個暗室。
兩個人內力都被壓制住,特別是郁遲,他身上穿着厚重的狐貍絨,袍子也是夾了棉的。被冰水一浸,身上的衣服變成了行走的冰塊貼在郁遲身上,他臉都白了。郁遲沒時間問謝懷風怎麽知道這處密室,他靠着牆緩緩坐下,調不出內力,只能把手裏的刀擱在地上,強忍着抖,“四爺,你能走,別管我。”
謝懷風背對着他,又在牆壁上不知道找什麽,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
郁遲體內的寒毒蠢蠢欲動,被這麽一激,當真是不發作都難。郁遲心裏很急,他伸手把脖子上的狐貍絨扯掉随手扔在地上,眼前已經開始發暈,朦朦胧胧能看見謝懷風濕透的白衣,在黑暗裏尤其顯眼,“四爺……”
“轟隆隆”一聲,好像又有什麽打開了,有光透進來,郁遲閉上眼睛。
他喘了口氣,吐出來的氣滾燙,郁遲現在外面是冷的,冷得他忍不住發抖,但裏頭是熱的,燥得他又想把身上的衣服全扯開。他腦子開始混沌,反複地響起來柳蔓香的那句話,“你身有不便,萬照顧好自己”,他狠狠閉上眼睛再睜開,好不容易視線清明了一瞬,謝懷風本就束得松的黑發盡數散了,挂着水滴,蜿蜒着貼在背上。
他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謝懷風?
好像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掉下來,狼狽又普通。換做旁人可能覺得心裏幻滅,但郁遲在心裏偷偷開心,反正柳蔓香是沒見過這樣的謝懷風。
又不甘心,覺得柳蔓香肯定要埋怨自己沒照顧好謝懷風。他沒什麽能同柳蔓香比的,柳蔓香是女人,站在謝懷風旁邊天經地義的,又好像比自己更了解謝懷風,流傳出來的江湖話本那麽多,偏偏他還笨。還以為能護着謝懷風,結果還是拖了後腿。
郁遲暈暈沉沉地想,眼前一陣白一陣黑,寒毒已經開始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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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遲想伸手去摸碎風刀,胡亂摸了幾下,抓到了一點熱源。是……謝懷風的手。
“找什麽?”
郁遲看不清,但能聽出來謝懷風心情很差,他壓着冷,忍着疼,“一會兒哈驽申就追過來了,我能拖住他……”
“我把你扔在這?”
“說好的,如果我寒毒……”郁遲尾音抖了一下,猛地收了聲音。
謝懷風貼住了他的額頭,他冰涼的額頭感受到了暖,很熟悉的觸感,他記憶一下子回籠到幾年前的關州。郁遲渾身都抖,心裏也直抖,好像謝懷風一個動作把他整個人都燙着了,他想說自己也不一定會命喪于此,如果能熬過去寒毒他無論如何也要闖出去,他想說約定好自己寒毒發作謝懷風就走,謝懷風自己一個人肯定能脫身,他想說……
郁遲張嘴,嘴唇也一起抖,他眼睛鼻子都酸,不知道怎麽就落進謝懷風懷裏。幾年前在關州,謝懷風以為他是姑娘,所以把他攬進懷裏,現在他總該知道自己是男子,怎麽還能抱他?
謝懷風手掌貼着他後頸,額頭對上去。從他身後透進來一點昏暗的光,剛好讓他看見郁遲蒼白着的臉,郁遲身上每一寸都是冰涼的,他低聲問,“冷嗎?”
“……冷。”
“這裏的密道火蓮教的人應該不知道。”謝懷風頓了一下,聲音裏的情緒難辨,“二十年前火蓮教在此被滅教,哈驽申應該用了幾年時間糾集勢力,幾年前才帶着人在這裏落腳。小時候師父常帶着我在絕命谷練功,我比哈驽申熟悉這裏。”
後面的話謝懷風沒說出來,他想說對不起。他是真的生了氣,已經在心裏把哈驽申把火蓮教剮了一萬遍,連帶着罵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他之所以執意上絕命谷就是因為他其實對絕命谷很熟悉,他有絕對的自信能活着出去,他也以為自己肯定能護好郁遲,不讓他寒毒發作,不讓他受一點傷。
郁遲每抖一下謝懷風都在心裏罵自己一句,他放輕了自己的聲音,輕聲叫郁遲的名字。
“郁遲?郁遲,醒醒,別睡。”
眼前慢慢黑下去,郁遲能聽見謝懷風叫自己的聲音。謝懷風很少叫他,每叫一次郁遲都要偷偷惦記很久,也不知道在自己死前還能聽見多少次。
“郁遲!”
郁遲突然被從一汪冷水裏拎出來,他頭疼得很,腦袋上淅淅瀝瀝往下滴水。他渾身冷得生疼,好像從頭發絲到指尖,身體每一處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郁遲,小遲,醒醒,醒醒啊。”
他眼皮很重,被一層冰厚厚覆着,用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面前是一個穿着素色衣裳的女人,她哭得雙眼通紅,粗糙的手掌一直摸自己的臉,看到自己睜開眼睛之後哭得更兇猛了。眼淚砸在他臉上,又結成冰。
女人轉身,跪着去抓門口兩個穿紫色袍子男人的衣角,她哭得實在哀恸。
“求求你們了,我兒子怎麽越來越嚴重了?大當家的條件我明明都答應了。”
那兩個男子卻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其中一個一腳把女人踹開,皺着眉滿臉寫着不耐煩。
女人不肯罷休,又跪着爬過去,哀求着哭,“求你們,如果我兒子出了什麽事我就跟着他走了,你們慕容家一定也撈不到任何好處,到時候大當家肯定會責罰你們,讓我見見大當家。”
“媽的!晦氣玩意兒,你別太拿自己當東西了。你還敢威脅我!”
男人被她一句話激怒,伸手一巴掌甩在女人臉頰上。另一個出了聲,他裝模作樣攔了一下,也是滿臉的不屑,“你兒子是死是活全靠大當家一句話,放心好了,肯定不會讓他死的。死了你還能甘心給慕容家做事嗎?”
“大當家說毒性會越來越小的,不是一直在吃解藥嗎?他早上已經昏迷一次了,你們騙我?你們騙我!”
女人的聲音漸漸淡去,郁遲被吵得耳鳴,巨大的嗡鳴在他耳邊盤旋,他覺得有一把巨斧劈在腦袋上,又疼又沉。
郁遲從夢境裏努力抽身,女人的臉慢慢淡去,突然眼前又站了一個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手裏端着酒杯,嘴角彎着漫不經心的笑,“我大哥愛烈酒,燒刀子。”
他說罷,手一翻,酒杯裏的酒盡數灑進黃土。然後劍光乍起,他眸裏卻是千年寒霜,劍尖猛地刺進郁遲頸間的皮膚,輕易貫穿,郁遲睜着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白衣公子冷眼看他,“你殺了我大哥,血債血償。”
我沒有,郁遲心裏喊。
我沒有,我沒有殺你大哥。郁遲急得渾身冒出一層汗,汗水越來越多,混着他頸間流出來的血,瞬間變成滾燙的岩漿把他裹在裏面,怎麽掙脫也掙脫不出來。
四爺,四爺。
謝懷風,謝懷風,我沒有殺你大哥。
“……謝懷風。”
密室裏,郁遲緊緊閉着眼睛,從眼角滾下來一滴眼淚。他嗓子被燙過一樣嘶啞不成聲,突然叫出來三個字。沉沉墜着,這三個字直接砸在謝懷風心口,謝懷風握着郁遲冰涼的手往自己臉頰上貼,他也知道郁遲聽不見,但還是沒忍住應了一聲。
“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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