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爐果
約莫過了近兩個時辰,飛沙門石林裏的蟲子都睡了,柳蔓香才施施然從地牢出來。
柳蔓香身邊的人遞了一塊帕子過去,她接着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漬,輕聲吩咐,“處理幹淨,人別死了。”
“是。”那人領命轉頭進了地牢,臉上看着波瀾不驚,心裏忙不疊念叨着“阿彌陀佛”,這三更半夜的。
謝懷風坐在偏院兒一塊石頭上,頭頂是凜州開闊的夜幕,墜着幾點稀稀落落的星子,看着寂寥得很。他姿勢随意,一條腿踩着地面,一條腿彎着支在石頭上,膝蓋架着胳膊,埋頭正削一把木頭匕首,霜白的袍子上落了不少木屑。這是他思考的時候慣愛用的法子,小事削匕首,大事削長劍,更大的事還沒遇到過,謝玲珑曾經猜測過他總有一天能削出來一柄關公長刀。
柳蔓香腳步雖輕,但謝懷風耳力極佳,他沒擡頭,等着柳蔓香先說。
“四爺,屬實。”柳蔓香先敲定了結果,屬實兩個字落下,謝懷風手裏動作一頓。
“但哈驽申脫離遼國已久,所知甚少。火蓮教滅門後他回遼國想東山再起,遼人不賣他面子,他只能回大周抓凜州僻壤的百姓修煉浴火功重建赤驽教,折騰了幾年也成點氣候。小半月前有一批遼人找到他打探廟堂事,還想要凜州幾處城防圖,所幸哈驽申沒那個本事。”
“城防圖?”
柳蔓香垂目,“是。哈驽申不算蠢,早幾年他在遼人那兒碰了釘子,現在遼人想來找他幫忙,他周旋着也從那些人嘴裏問出來點有用的。來的是狼王世子,‘那邊’的人答應了給他城防圖,卻一拖再拖,小狼王這才沉不住氣了。”
謝懷風眸裏沉着化不開的夜色,嗤笑一聲。
遼國狼王當家,一把年紀了上個馬都費勁,卻貪戀權勢不肯退位。遼人看重天理倫常,小狼王就算再急也得等着老的心甘情願地把這王位親手交給他,正急着沒有機會立功呢,這不就把機會送到他手上了。
真讓他拿了城防圖凜州就不再是大周的了,遼也能順理成章改朝換代了。
“四爺,還有一件事。”柳蔓香說。
“說。”
柳蔓香似乎有點無奈,桃花眼垂着,“我的人在金府查到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本懷疑是遼人的探子,結果……”
謝懷風想到什麽,挑眉,“唐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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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唐漠手下親信。”
謝懷風倒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不過确實出人意料。
白邙是凜州人,包括謝懷風跟着他在絕命谷的那段時間,聽他講了不少唐家的事。白邙看唐天成也不太順眼,雖然他看仙尊也不順眼,卻難得覺得仙尊罵唐天成的那幾句罵得大快人心,但白邙很喜歡唐漠。
機緣巧合下他見過唐漠一面,和唐家其他幾個草包小輩不一樣,唐漠身上有不一樣的東西。
不過白邙也曾說過,命數天定,唐漠注定是個衆叛親離孤煞命,也注定和中原武林不是一個路子,這娃娃将來究竟長成什麽樣子,會不會在正派掀起什麽波瀾都未可知。
謝懷風不知想到什麽,擡眼看天上那幾顆星。
柳蔓香在旁靜靜站着,只聽謝懷風又開口,“香姐。”
他這兩個字說得清冷,好似被凜州的風吹沒了溫度。柳蔓香不願答,幾乎知道謝懷風要說什麽,果然便聽謝懷風說,“明日幫我看看他身上的寒毒。”
柳蔓香琢磨這件事。
謝懷風從來沒在私事上主動求過柳蔓香。這幾年玲珑那丫頭不知因為什麽犯了失眠症,連給玲珑調個助眠的香包都是柳蔓香主動做的。謝懷風是個很有分寸的人,看出來柳蔓香對他動情,就絕不因着這份偏愛叫柳蔓香做她不願做的事情。
但謝懷風定然知道她肯定不願意幫郁遲看身上的寒毒,否則也不會提出來。
柳蔓香是萬沒想過自己能和四爺有什麽結果的,她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她就是回來報恩,謝懷風願意拿她當一把刀那她就只做刀。她沒管住自己的心,那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僭越,四爺不計較還能拿她當自己人,對柳蔓香來說已經是萬幸。
但怎麽就會是郁遲呢,謝懷風怎麽看都不像是斷袖。
柳蔓香知道自己不該問,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得住,“四爺可是要留他在身邊。”
她話音剛落,郁遲的房間門突然響了一下,柳蔓香猛地轉頭,卻看見那間房門緊閉,好似剛剛是自己聽錯了一般。
謝懷風嘴角一彎,眼裏盈着笑意,将削了一半的匕首捏在手裏,對柳蔓香說,“香姐,早些休息吧。”
他說完便擡腳往自己房間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形頓了一下,用匕首的一端輕輕扣了扣郁遲的房門,彎着唇,用他慣用的輕佻語氣,“郁少俠,起夜?”
裏頭靜悄悄的,過了一會兒響起來很輕微的鼾聲。謝懷風笑着搖頭,郁遲這樣的演技若把他扔到茶樓裏演戲,不出一月茶樓就該倒閉了。
昨晚玲珑睡得最早,第二天也是她起得最早。
謝懷風和郁遲進絕命谷的那晚她和柳蔓香守着絕命谷山腳下睡了一晚,那時候都沒覺得凜州有這麽冷。她大清早起來,扒拉了一下炭盆,裏面只剩了幾塊透着涼氣兒的灰撲撲的炭,過了一晚早就熄滅了。凍得她真是抖着去院子裏打了一套拳, 打完了也沒覺得暖和。
她又看看緊緊閉着的三扇房門,裏頭三個都是耳力極佳的,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驚醒他們。玲珑手癢,卻不敢真的甩鞭子,正當她在院裏和空氣練第三套拳法的時候,昨晚帶他們來偏院的那個少年從石林拐過來,看見她行了一禮。
“謝姑娘,掌門差我問問四爺,你們可要到前廳去用早飯,或者送到偏院也可以。”
四爺還睡着吶!謝玲珑想起來唐漠那張臉和冷厲的眼神,凜州已經夠冷了!大清早何苦還要被唐漠凍上一凍。她剛想替謝懷風回絕了共進早餐的邀請,便聽見他家少爺的聲音已經響起來。
“送到偏院吧,不多叨擾唐掌門了。勞煩。”
“是。”那人得了命便下去了。
玲珑臉一皺,“少爺,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啊!再住幾天我就凍成冰雕了。郁遲也受不住吧,他身子骨最弱了,比我還差點兒。”
她剛說完,聽見謝懷風輕咳一聲,轉身便看見站在門口的郁遲。
郁遲瞪她一眼,差點在玲珑身上燒出兩個洞,玲珑嘿嘿一笑,“你怕冷嘛!”
幾人收拾完畢,也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布菜的下人。
桌上擺上幾疊火燒包子和幾道清粥小菜,還送來一份長方形的小點心,他們幾個南方人居多,更是沒見過這是什麽。布菜的笑着介紹說是爐果,是掌門特意吩咐的,說是給兩位姑娘備點姑娘家愛吃的。“香酥脆甜,不光是姑娘小孩愛吃,四爺和郁少俠也嘗嘗。”
算來他們在凜州已經有個四五日,這幾日裏柳蔓香和郁遲竟然一句話也沒說過。
郁遲抓了一個爐果扔進嘴裏,看着像是是硬的,沒想到是酥的,咬下去碎了一嘴的渣,郁遲緊緊抿着唇,一時甚至不方便喝口水,又甜又幹。
柳蔓香看謝懷風,又瞥一眼郁遲。
最後還是認命開口,“郁少俠,聽聞你身中寒毒,雖然我對此研究不深,但不妨讓我一看。”
郁遲猛地想起來昨晚那句“四爺可是要留他在身邊”,生生被一嘴的渣嗆到,他手忙腳亂摸了茶杯喝水,擡頭一灌馬上反應過來杯裏哪兒是什麽水,分明是辛辣的酒液。郁遲皺着眉,已經喝進嘴裏,只能硬着頭皮吞,吞完了才被激得猛地咳嗽起來。
桌上三個人看着他,郁遲愣愣地把杯子放下,眼神定在自己面前滿滿一杯溫水上。他耳根倏地紅了,只聽謝玲珑不知死活地喊,“郁遲!你拿的是少爺的杯子!”
郁遲覺得自己兩片唇都滾燙,他……他剛剛用了謝懷風的茶杯。他下意識舔了舔唇,這個動作看得謝懷風挑起眉,用辨不清的語氣開口,“溫水,喝了。”
郁遲匆忙把面前的溫水又灌下去。他垂着眼睛不看謝懷風,把手腕遞出去,低聲道了句勞煩柳家主。他昨晚還在想,自己是絕對不願意讓情敵幫自己看病的,連哈驽申被柳蔓香抓住這件事他都跟自己怄氣這許多天,更別說柳蔓香幫自己看身上的寒毒。
但他又想謝懷風的話,“幫我看看他身上的寒毒”。
“幫我”,幫謝懷風。
這兩個字太好用了,郁遲只有乖乖遞手腕的份兒。
柳蔓香指尖觸上去,動作一頓,眉頭便深深皺起來,她指尖摸索了幾下,遲疑地問,“敢問郁少俠今年……”
“十九。”謝懷風淡淡道。
柳蔓香了然,“有人将你體內寒毒壓制三年之久,實屬不易,不過脈象也被一并封住。”
柳蔓香沒看郁遲,而是詢了謝懷風的意見,“四爺,我得暫時将他身上壓制去了才能摸清脈象。”
謝懷風眉頭皺着,“壓制去了會如何?”
“疼,很疼。比他之前每次寒毒發作都要疼。”
作者有話說:
小事削匕首,大事削長劍,更大的事會削到手。(我認真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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