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獅子頭

虛假的平靜終究是要破碎的。

但破碎的不僅僅是這幾年來州蒙的太平美夢,更是每一個州蒙百姓的家。哈驽申死了,怒氣和怨氣掐住了每一個人的脖子,讓他們化成個個面紅耳赤的厲鬼,只能向唐漠索命。唐漠眼裏有悲戚,有憐惜,都伴着冷漠化開,迎着刺進他胸口的劍尖一起咽下。

那個殺了哈驽申的男孩,他爹爹是最早一批加入赤驽教的人,他記得爹爹說過的話,飛沙門的人是壞人。魔教盛行時唐家不管,州蒙旱災時唐家不管,唐家毫無作為愧為五大家族,凜州被唐家生生坐空。他帶着恨和絕望,把哈驽申胸口的劍拔出來,咬着牙刺進唐漠胸口。

只一個劍尖進去,男孩手腕抖得快要拿不住劍,唐漠躲也不躲。

謝玲珑捏緊了鞭子,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被謝懷風伸手攔了。

“凜州的事,我們別管。”

謝懷風帶着玲珑郁遲先行一步,留了唐漠一人處理後續的事。

幾個人沿着州蒙的一條河岸走,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面赤驽旗,在風中飄得歡暢。玲珑話也罕見地少了,沉默着甩出去鞭子,纏上旗杆狠狠一拽,深紅色的旗子便倒下去。

唐漠想真正收回凜州,這是必經之路。

如今場面怪誰?怪百姓愚昧無知,怪縣令貪贓枉法,或是怪唐家的不作為。時也,勢也,江湖動蕩,朝綱不穩,外族蠢蠢欲動盯着大周山河,凜州臨遼,必得收回手裏,唐漠也必得站出來收了這些怨氣和謾罵。凜州藏着的絕不止是火蓮教一股勢力,不光是凜州,大周疆土遼闊,又還有多少百姓如此篤定地信奉着魔教,即将成為下一個“州蒙”呢。

晚上嚴清明帶着人先找來了客棧,謝懷風幾人正在喝酒。

嚴清明沒了靠山,臉變得飛快,先是對着唐漠一口一個唐大人,現在叫謝懷風也是恭恭敬敬的四爺,“謝四爺,唐大人那邊正忙,我這……晚上幾位一定要住到縣衙去,我安排人打掃了最好的房間出來,好酒好菜,都招待上。”

謝懷風挑眉,扯出來一個輕笑。

去他那個用民脂民膏砌起來的縣衙裏住,一飯一菜都是從百姓手裏克扣出來的?

“嚴大人,不必多禮。您是縣令,在下不過一江湖閑人,當不起您一句四爺。”

“哎呦,哎呦,四爺,您千萬別這麽說。”嚴清明聽他這話,立時冒出來一腦門的汗,凄凄切切地捂着臉,“謝四爺,您是江湖大俠,我們這地方小官活得也不容易。有的事也是被迫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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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嚴大人,別擾了我喝酒的興致。”謝懷風聲音依舊含笑,卻聽得嚴清明差點腿一軟跪到地上去,再也不敢說一句,唯唯諾諾走了。

凜州酒最烈,不但酒烈,更是壓根找不到像金莖露秋露白之類江南一代盛興的酒。實實在在的燒刀子,喝上一口渾身都通暢。郁遲連穩州的酒都嫌辛辣,但養傷這幾日清粥補湯地喝,饞得他對着面前一杯燒刀子猶豫了半晌。

謝懷風一手撐着頭,一派閑散的姿勢,眸盯着郁遲,饒有興致,“想喝?”

郁遲點頭。

謝懷風當着玲珑的面,伸手将他面前酒杯拿走,擺到自己面前,毫不留情,“傷還沒好,不準。”

郁遲低着頭,乖乖“嗯”了一聲。

謝玲珑坐下之後吃了幾口菜,凜州菜做得道道都是濃油赤醬,講究勾芡,調味下了死手。一碗獅子頭光芡汁兒就能下一碗米,更別說獅子頭軟而不綿,肉粒筋道,香氣逼人。她一整天都低落的心情被這道獅子頭治愈,又打開了話匣子。

“我心裏又覺得他們愚昧,又覺得他們可憐。但他們也不能把過錯全怪到唐漠身上,唐漠才回飛沙門,接了這麽一個爛攤子,真倒黴!”

謝懷風不置可否,面不改色把從郁遲那兒拿回來的燒刀子喝了,空杯子又放回郁遲面前。

郁遲心虛地偷看一眼謝玲珑,後者專心盯着獅子頭,并沒有注意到這酒杯是怎麽接連換了兩個位置的。

謝玲珑突然停了筷子,似乎想到了什麽,頓了一下又去夾菜,偏頭問謝懷風,“少爺,魔教就是魔教,對嗎?少爺,你當上武林盟主之後會像仙尊前輩和白邙前輩一樣,鏟除魔教的。”

謝懷風視線對上玲珑,小丫頭今年十九,和郁遲一樣大的年紀。 她一雙眼睛很有靈氣,被利落紅裙襯出一身飒爽,江湖女兒的英姿。

謝懷風收了目光,笑,“當然。”

直到晚上也沒能見到唐漠的影子,倒是唐漠身邊那個叫衡白的少年來捎了句話,說唐漠在一個郎中家休息下了,差他過來帶句平安。唐漠身上還有傷,雖然那點傷對于他們習武之人來說算不上什麽,但唐漠為人冷淡至極,怎麽突然跑到一個郎中家住下了。

還是州蒙的郎中,謝玲珑聽了都怕晚上睡了之後那郎中直接給唐漠來上一刀要了他小命。

凜州終究還沒入春,夜晚寒涼。

謝懷風打算晚上出去探探情況,火蓮教真相敗露,這個消息用不着一天就能傳出去,整個凜州現在約摸已經全都知道了。唐漠想收回凜州的心思也很明顯,若真有蠢蠢欲動之輩,今晚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他白天穿着一身白衣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削了赤驽旗,就不說謝懷風張臉多麽教人過目不忘,現在的州蒙百姓怕是看見白衣人就得先抖上三抖。謝懷風回房換衣服,郁遲在樓下心不在焉地聽謝玲珑說閑話,究竟說了什麽他也沒聽進去,只一門心思等謝懷風出來。

“吱呀”一聲,郁遲立刻聽出是謝懷風的房門響。

他目光下意識便尋過去,然後猛地定在謝懷風身上。

“……少爺!少爺,你你你!你什麽時候還有黑色的衣服了!我都沒見過!我的天,哎呀!我要不是謝玲珑我肯定要對你一見鐘情的!”

謝玲珑的聲音在耳邊叽叽喳喳的,郁遲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猛地定住了。耳朵裏只剩下朦胧的心跳,一時之間嘴也張不開腿也動不了,被人點了穴道似的。他目光從謝懷風的喉結到胸前,再到那條墨色金紋腰帶圈出來的腰線,再到随着謝懷風走路而搖晃的下擺。這一身墨色,謝懷風每走一步他心跳聲都要更聒噪一分。

他看慣了謝懷風一身白衣風流潇灑之姿,這人怎麽猛地換了身黑,滿身都是難以言說的勾人氣質。郁遲看在眼裏,莫名其妙地臉都開始發熱,心跳亂七八糟響成一團,那些夢裏才出現過的畫面竟然都開始往腦子裏鑽。他低聲咳嗽一聲,猛地轉開視線,捏緊了手裏的刀,匆匆走了兩步,等到客棧門口去了。

“哎!郁遲,你急什麽!”謝玲珑攔了他一下,沒攔得住。郁遲丢了魂兒似的,看得謝玲珑一臉莫名其妙,“少爺,他怎麽了?”

謝懷風“嗯?”了一聲,尾音上挑,“可能對我一見鐘情了。”

他走到郁遲身旁,壓低了聲音,“是嗎?”

郁遲被燙着似的,差點跳開,“沒、沒有。”

謝懷風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真沒有?”

“……”郁遲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低聲求饒,“四爺。”

“少爺,你就別調戲郁遲了,郁遲是個老實人,經不起你逗的。”謝玲珑看不下去他家少爺欺負郁遲這個老實人,開口。

謝懷風不在意謝玲珑這個反應遲鈍的傻丫頭說什麽話,但郁遲卻聽進了心裏。

謝懷風這種手段是不是經常……經常用來調戲別人。他看得上眼的美人兒,那些什麽方小姐趙小姐的,對了,那天謝玲珑的話沒有說完,她說愛慕謝懷風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那個人是誰?和謝懷風是什麽關系?

郁遲心裏快被醋淹了,又想謝懷風到底有沒有親過她們,怎麽親的,也……跟親自己一樣嗎?

他跟在謝懷風稍微身後一點的位置,心裏走神想着風流劍的風流史,猛地撞上了謝懷風的背。郁遲擡手揉了揉鼻子,剛想開口道歉,嘴還未張開,也猛地察覺出不對,一絲血腥味鑽進鼻腔。

謝懷風身上閑适的氣場盡數收斂,一身黑衣将他隐在夜色裏。他眉頭皺起來,輕聲開口,“血的味道。”

郁遲下意識往前走了半步,站到謝懷風身側,“縣衙方向?”

“走。”

三人急掠而去,他們距離縣衙本就不遠,幾個呼吸間已經隐在縣衙門口的石像後。謝玲珑慢了半步,卻恰好看見有人從縣衙右牆翻出來,疾聲,“少爺!這兒!”

謝懷風身形猛地一晃,人已經到了牆上。流雲劍劍光一閃,穩穩堵了那兩人的去路,可沒想到下一刻那兩人竟然直挺挺往後倒去,“咚”一聲從牆上栽倒進縣衙大院的地上。

郁遲追進去,那兩人已經毫無聲息。

“四爺,吞了毒。”

血腥味,濃重的血腥味。

謝懷風歸劍入鞘,擡腳往縣衙裏面走,根本不用看就能猜到,州蒙縣衙已經堆滿了屍體,絕對不止是剛剛那兩個人幹的。嚴清明死在自己房裏,桌上的飯菜還是熱的,兇手剛離開沒多久。嚴清明一雙眼睛瞪着,裏頭似乎還盛着無盡的恐懼。

謝懷風伸腳踹了嚴清明一腳,露出來他背後的傷口。

傷口參差不齊,紅肉翻得到處都是,殘忍至極。

謝懷風心裏猛地一沉,眯着眼睛看那處傷口,掌心死死捏着手裏長劍。

“夜修羅”,殺了嚴清明的“夜修羅”會是殺了謝堂風的人嗎?謝懷風呼吸一滞,他剛剛和殺害謝堂風的兇手擦肩而過。

作者有話說:

穿黑色的謝四好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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