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焦香山兔

大半夜并非敘舊的好時機,亂哄哄鬧了一遭,謝懷風派人安排了客房,将仙尊和雙葉并着魑魅魍魉四人一起請去休息。

實則睡意也無,特別是謝懷風和郁遲兩個。

郁遲在床上翻騰了半晌,終究忍不住輕輕推門出去。

落日山莊落于天塹山,周遭地勢相當開闊,星幕就在頭頂,仿佛伸手就能将那亮閃閃的抓進手心。入了六月,夜裏不涼,郁遲空手站在院子裏,碎風刀被他擱在床頭,沒帶出來。他縱身一躍,腳步輕快地踩上屋頂青瓦片,盤腿坐下,擡頭看星星。

夜空晴朗,漆黑夜幕上密密麻麻的窟窿,就是星星。

郁遲掰着手指算,六月中,還有不到六個月,他就會因為寒毒長眠。他不是忘了這件事,謝懷風肯定也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是他們不得不刻意忽略,而現在師父的突然出現再次将這個問題攤開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重新想起來。

師父很可能再次無功而返,沒找到有什麽法子能解決他身上的寒毒。仙尊沒說,他也沒有勇氣開口問。

郁遲很少感嘆命運不公。

他以前不怕死,自他有記憶以來便接受了自己身上帶着寒毒,更小的時候不甘心過,也覺得世事弄人。但再大些,他逐漸地不太喜歡這個世界,麻木地接受了自己将在十六歲的時候死去,十六歲和六十歲有何區別?只不過是匆匆活了一遭,草草埋進黃土。

他三歲半的時候用他娘的一條命換來能從慕容家逃出來,慕容尋本想再逼着女人研究火藥為他賣命,但女人其實沒這個本事,慕容尋覺得郁雷肯定還有別的方子,實則真的只有那一個。女人心如死灰,得知“背叛”了夫君也無法解郁遲身上的毒這個真相後,将郁遲送出了慕容家。

女人為了拖延時間,自己又跑回了慕容家,讓郁遲走,讓郁遲一定活下去。

女人死了,郁遲也會死。

他渾渾噩噩逃了幾天,關州很冷,他意識模糊,忘了那段記憶。只知道自己寒毒發作,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就看見了師父,他穿一身黑,腳邊是堆起來的柴火,熊熊燃燒,正烤一只山兔。

郁遲那會兒是個水靈靈的娃娃,眼睛大,很是可愛。他看着眼前髒兮兮的男人,皺着眉頭,不動聲色地将屁股挪遠了一點。

男人非要收他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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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遲能看出來他是對自己身上的寒毒感興趣,郁遲拒絕了很多次,他讨厭人,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

男人不聲不響地一直跟着他,郁遲一路上餓着肚子,他卻表情淡然地在郁遲身邊烤山兔,烤山雞,烤各種讓郁遲流口水的東西。

最後郁遲妥協,“你很厲害嗎?”

男人看他一眼,“嗯。”

郁遲撇嘴,覺得他真是不謙虛,但還是說,“我要将慕容家的人都殺光。”

“我比慕容尋厲害。”他說。

十二歲郁遲在關州遇見了謝懷風。

他第一次迫切地,甚至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相當煩躁地問仙尊,“師父,我真的會在十六歲死掉嗎?”

他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他以為他很好地接受了,靜靜等着自己的十六歲到來,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在自己埋進黃土之前将慕容尋一家子送下地獄。但現在他猛然發覺他又很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他明明好好地活着,像世間每一個人一樣,只不過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因為寒毒的折磨形容憔悴。

為什麽他的生命就要在某一個節點突然結束?

等他十六歲一到,不管他有什麽遺憾,有什麽憧憬,孟婆湯都會塞進他手裏,逼着他忘卻。

郁遲煩躁了許久,以前他不想吃仙尊給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仙尊喂他吃毒蘑菇,喂他吃生的動物的肉,甚至喂他吃過一種鳥類曬幹的糞便。郁遲很煩這些東西,覺得每吃進去一樣自己的寒毒又無動無衷的時候他都很醜陋,那種想活下去的渴望很醜陋。

遇見謝懷風之後他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仙尊給他什麽奇怪的東西他都面不改色吞下去。

郁遲十五歲那年仙尊從西域回來,說有個法子可以試試,成了的話他可以活到十九歲,不成的話他立刻就會死。

郁遲想也沒想,“我要試試。”

仙尊也沒猶豫,從懷裏掏出來一套銀針,根根都長得讓人頭皮發麻,他語氣淡然,“咬着竹筒,疼得很。”

郁遲心裏倔,不願意咬,第一根針下去,十五歲的娃娃差點疼暈了,他眼淚立刻掉出來,哭得很慘。仙尊“嗤”了一聲,一早猜到故作堅強的娃娃肯定受不住這疼,再次重複,“咬着竹筒。”

郁遲抖得厲害,顫抖着伸手拿過來手邊的竹筒,咬上去之前突然開口,“師父,我喜歡上一個人,我想活。”

仙尊伸手在他頭上狠狠一揉,“忍着。”

生命,生命。

郁遲目光遠遠放在天邊的星子上,它們旁若無人地閃,哪怕在這後半夜無人觀賞它們的靈動。

“睡不着?”

郁遲猛地擡頭,一瞬間感受到謝懷風的氣息欺近,貼着他背。他擡頭看見謝懷風仰起來的下颌線,沒由來咽了下口水,頓了片刻才應,“嗯。”

謝懷風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郁遲一點兒動靜也沒察覺,有些窘迫,“你什麽時候來的?”

謝懷風扯笑,“不久。”

他好像不知道郁遲正在想什麽,開口打趣,“郁少俠,以前以為你一窮二白,我将你娶進落日山莊包你後半生衣食無憂,沒想到你背景比我都要複雜。”

郁遲知道他說仙尊的事情,有些臉紅,“師父和江湖傳言相差太多,我不認得宵練劍。”

謝懷風屈指在他額頭輕輕一彈,“沒怪你,一副認錯的語氣。”

“知道我當時多緊張嗎,他老人家要是對我不滿意,我萬貫家財也無用。”謝懷風腿一撩,靠着郁遲坐在他身邊。

郁遲和他貼着,下意識繃緊了身子,背挺得老直。

謝懷風挑眉,“受不了?”

郁遲“啊”了一聲,語調上揚,沒聽懂這三個字的意思。

“我靠你這麽近,受不了?”謝懷風問。

郁遲渾身一僵,本來還能受得了,但謝懷風低沉含笑的聲音在耳側響起來,就覺得有些受不了。他狀似不經意地扯了一下自己長袍下擺,将該蓋住的地方好好遮着。

“你在魔教那段時間,我找了很多人問寒毒。寒毒是從西域伽藍傳進中原,失傳已久,柳蔓香的師父是西域人,讓她先看看你情況如何,之後她會帶我們去找她師父,若她師父無法,我再帶你去伽藍。”

郁遲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去,再吸氣時呼吸便已經抖了起來。他猛地将臉埋進臂彎,死死抿着唇,眼眶裏的眼淚很快盛不住,将郁遲的衣袖洇了一塊深色。算不上在哭,只是情緒一下子滿溢,頂出來些眼淚。

幹燥溫熱的掌心捏着郁遲後頸,謝懷風的聲音輕但低,“小遲,我很舍不得你。”

謝懷風叫過小郁,只一點親近,像被逼無奈的妥協。

這一刻他叫小遲。第一次叫,叫得郁遲心裏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變成一只乖巧的貓,在謝懷風掌心下融化。謝懷風現在說什麽他都願意聽,就一個稱呼,他又心動地按不住自己。也不只是因為一個稱呼,因為謝懷風說,說他找了很多人,他準備帶自己去伽藍。

他從來沒說過。

郁遲能感受到掌心之下傳過來的眷戀,在夜裏發酵,在星光下熠熠生輝。

“等武林大會過去,南平王已經按捺不住,不用太久我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到時候落日山莊交給青喙和玲珑,雜事有二姐和三哥,你跟我去伽藍,好嗎。”謝懷風問。

郁遲下意識想拒絕,他睜大眼睛連連搖頭,意識到謝懷風的話是什麽意思。他不要他的江湖了,不看着大周繁榮昌盛了,甚至連落日山莊也不管了,要帶着他去伽藍?

“将你身上寒毒治好我們還會回來。”謝懷風說。

郁遲動作一頓,“治好”兩個字像是羽毛輕輕拂過他的心髒。真的有可能嗎,若治不好呢?他在伽藍死去,謝懷風會孤身一人回到落日山莊嗎,以後,他會和別人成親生子嗎。

郁遲手指蜷縮,緊緊抓着謝懷風的衣襟。

那種“我想活”的念頭再次冒出來,蓬勃生長。他眼神堅定,像謝懷風頭一次在江南時看見他,那時候謝懷風不相信郁遲是只能活到年關的人,他眼睛裏有不服輸的韌勁。謝懷風喜歡這雙眼睛,讓他感覺郁遲還可以等他,等他處理完手上的事情,等他找到寒毒的解藥。

一吻印上郁遲唇邊,郁遲被猛地攬着腰身往山頂的方向掠。夜風擦着耳畔,謝懷風的身形比“魑魅魍魉”快得多,以至于昏昏欲睡值夜的幾人壓根沒看見他的影子。

小風殿。

木門吱呀作響,難以自制的親吻将空氣燃得燥熱。郁遲被迫接着,實則腿軟到不行,謝懷風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侵占性,此刻的他不像是捏着自己脖子說舍不得的那個人,反而更像是在仙尊劍下被激起邪性的侵略者。

郁遲心裏軟,兩人表明心意後自己一直有傷在身,謝懷風便向來克制,親吻和擁抱之外的事情兩個人還未做過。但今晚的話題談及失去和結束,這大概戳到了謝懷風心裏避之不及的底線。

這太甜了,郁遲暈乎乎地想,他怕失去我,我還以為他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肩膀猛地一痛,郁遲被迫回神,下意識叫了一聲,“……四爺。”

便聽見耳邊呼吸更重,謝懷風擡手鉗住他下巴,啞聲,“再叫一遍。”

郁遲受不了,閉緊嘴巴不說話。但呼吸抖,臉熱,腿軟。謝懷風另一只手死死控着他的腰,用力揉。

“叫。”謝懷風鉗着他下巴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郁遲沒什麽出息,他沒法拒絕謝懷風,抖着腿沙啞着嗓子,他快哭了,小聲地,“四……”

只一個字,然後猛地被肩膀上那只手按下去,跪下了。

作者有話說:

我知道你們想在小風殿裝攝像頭,我問過了落日山莊的管家說買攝像頭要好多海星(不是我說的是管家說的別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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