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璇珈(七)

“衛家那個小孩, 我看到他身體內有‘種子’。珠玑動用了轉生邪術,我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麽……但我怕她……”

璇珈絮絮叨叨,手指顫抖, 空蕩的眼眶茫茫然盯着一個點, 輕聲喃喃:“……我怕她對您不利。”

樓觀雪唇噙笑意,微微俯身,黑色傾瀉而下, 銀色面具冷漠神秘,他語調卻是輕佻慵懶的,仿佛聽到什麽笑話。

“對我不利?”

“她怎麽對我不利呢?”

璇珈張嘴, 卻說不出話來。

樓觀雪睫毛覆下, 神色漠然。

終于, 來自鲛族聖女靈魂深處的最後一絲神光被吸入骨笛之中。

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隐隐約約浮現一絲極冷的冰藍色來,幽暗似深海極光。

璇珈跪在地上,僵着脖子,仰着頭。

神光被剝奪的最後一刻, 她從喉嚨發出一聲不可抑制的嗚咽來,整個人散架般匍匐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皮膚變老變皺, 頭發變灰變枯。

噼裏啪啦——

外面的雨驟然下大。

擊在荒院雜草上, 冷風卷着雨沫、吹進窗內。

骨笛周身的紅光魔氣濃得仿佛要化實質, 繞在樓觀雪蒼白的指尖。

樓觀雪一襲黑袍,衣擺出紅紋妖異煞氣, 他往窗外看了眼, 漫不經心問:“鲛族每個聖女死去時都會下雨?”

璇珈出神了會兒, 才輕聲說:“……是的, 這都是當初您賜下的神恩。每一任聖女死在冢上步入輪回時,通天之海上便會下雨。”

樓觀雪微笑:“哦,只可惜你死在這裏,入不了輪回。”

璇珈愣了愣,沙啞說:“沒關系的……這是報應。能見到您……死而無憾。”

樓觀雪将骨笛收入袖,唇角的笑諷刺:“如果把我當成神,能讓你死得開心點,那你就繼續自欺欺人吧。”

他轉身就要走。

璇珈卻突然在背後喊住了他:“尊上——”

樓觀雪步伐未曾停下一刻。

璇珈自顧自說着,聲音破碎蒼老:“您,您若是見到了楚國的大祭司,千萬……千萬要小心。當年他背棄蓬萊投奔楚國,與珠玑裏應外合,率領一衆修士,造成當年神宮之變,讓鲛族世代為奴……您現在神力未全,若是被他得知,恐怕……”

樓觀雪偏頭看他。

雨霧燈火蒙蒙中,氣質光風霁月。

“恐怕什麽?”樓觀雪笑着,視線疏冷遙遠,輕聲說:“璇珈聖女,要不要孤告訴你,孤現在的身份?”

孤。

璇珈話音止住,猛地擡頭,難以置信至極,臉上松弛的皮膚都在因為呼吸而扯動。

不想再在這肮髒的地方多呆一秒,樓觀雪轉身,往外面走去,衣袍掠過凄凄荒草,從天而下的雨滴落在他周圍,卻沒有打濕他的一根頭發。

而身後,破舊的柴房角落,璇珈神色迷茫跪在地上。

容顏老去,青絲變白,肌膚血肉寸寸化為灰燼。

可死前知覺退化,可窗外的雨聲卻一聲一聲聽得愈發清晰。

最後一刻,她腦海裏盤旋的,居然是“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呢。

楚國皇室是被神詛咒厭惡的啊……

神若是蘇醒,怎麽可能蘇醒在樓家人身上。

樓觀雪走上風月樓長廊。

夜晚的青樓燈火不絕,雨聲蒙蒙,歌女都在陪酒嬌笑,滿殿淫詞浪曲、嬉笑謾罵。

可紅塵的一切風流仿佛遠在另一個世界。

袖子裏的骨笛親昵地貼着他的肌膚,經年不曾消散的濕冷疼痛,越發濃重。

樓觀雪內心陰郁,臉色蒼白,擡眸,只是想看一眼今晚的雨。

卻沒想到,在頂樓上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他藏在袖裏的手一下子握住了骨笛,片刻,短促冰冷地低笑一聲。

會撞上燕穆是夏青沒想到了。

見過這二人當街對峙的傻逼場面,夏青一點都不想被牽扯進他們的恩怨,可他現在和衛流光一起走進來,注定當不成看戲的局外人。

衛流光打開折扇,扶着金冠,拖着調子嗤笑說:“我說今日怎麽出門諸事不順,原來是會遇到你這麽個煞星啊。”

燕穆本來就怒火滔天,此時更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握着鞭子的手青筋微凸:“衛、六!”

老鸨一個頭兩個大,她的搖錢樹下落不明,現在全陵光最不好惹的兩個人還撞一塊去了!真是夭折!

老鸨顫巍巍賠笑:“衛公子,燕世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若我們出去談?”可別打起來,把她滿屋子的翡翠瑪瑙弄破了!

衛六折扇打打開開,吊兒郎當:“為什麽要出去談?我可沒打算跟狗說話。”

燕穆怒極反笑,陰恻恻看着他:“我看你才是喪家之犬,衛流光,你還敢來這,不怕衛國公把你皮扒了。”

衛流光拿扇子的手差點一抖,咬牙,心想這賤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鸨這才想起衛家的警告,瞬間人都要暈過去,她今晚指不定是命犯太歲。

衛流光沒好氣看她一眼:“慌什麽,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進來了。”

老鸨堆滿水粉的臉皺成苦瓜,笑得比哭還難看,小心翼翼勸:“衛公子您看今日璇珈也不在,要不您還是先回去吧,改日再來。”

衛流光冷笑一聲:“我不。”

燕穆同樣不陰不陽一笑:“他樂意找死,你攔着他幹什麽。”

夏青根本沒理這兩個纨绔子弟的交鋒,彎身去探了下倒地上渾身是鞭傷的老人的鼻息,确定人還活着後,稍微松了口氣。

“我的璇珈姐姐呢?”

衛流光終于記起了正事。

老鸨腦門冒汗說:“我也在為這事急着。璇珈人不見了,等下就輪到她上臺了,外面的客人都等着呢,現在鬧這一出!問這死丫頭也說不出話來!”說到這老鸨氣不打一處來,從旁邊抄起一個不怎麽值錢的玩意就往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上扔:“賠錢貨!當真是個賠錢貨!什麽用都沒有,連個人都看不住,買回來淨給我找事的!”

旁邊跪地而哭的少女大叫一聲,卻選擇用身軀擋在了老人前面。

夏青被突然飛來的花瓶吓了一跳,心想這什麽瘋女人,從灰袍裏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花瓶的頸,阻止了一場頭破血流的慘案。

老鸨這才看到他,尖着嗓子:“你是什麽人?!”

夏青把花瓶放到一邊,擡眸冷冰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

燈火下少年容色清豔。

老鸨瞬間啞聲,臉色古怪,正心猿意馬打着算盤,小心翼翼去看衛流光試探問:“這少年……他是衛公子您帶來的人?”

衛流光瞥她一眼:“對,所以把你腦子裏想法都收回去,想都不用想。”

“呵呵呵呵呵。”

老鸨只能尴尬那袖子掩唇笑。

不過衛流光的可靠只在一瞬間。

他一想到燕穆那說話溫溫柔柔的變态姑姑,就頭皮發麻。

美人生死未知,他當然沒工夫在這陪人吵鬧,把折扇一收袖子裏就風風火火往外跑,急得不行朝老鸨說:“璇珈都消失了!你還不趕緊派人去找?!愣在這裏幹什麽啊!”

老鸨苦不堪言,也只能跟着衛小公子胡鬧:“我這不是在招待燕世子嗎。”

他們一前一後出去。

這傻逼不靠譜的衛流光,就把夏青一人留在這裏。

夏青:“……”絕。

對面是被激出一身火氣卻憋着沒地發的燕穆,手摩挲着鞭子,視線落到被單獨留下的夏青,皮笑肉不笑。

“你是衛流光帶進來的人?”

夏青沒理。

燕穆皮命令:“擡起頭來。”

夏青擡頭漠然看他一眼,手指撥弄着手腕上的紅繩舍利子,心想,惹急了原地變鬼給你看。

侍女還在旁邊不停流淚,她手臂上也有些鞭痕。夏青琢磨了會兒,大概能猜到事情經過,估計是燕穆找不到璇珈,問侍女又說不出答案,憤怒之下便拿人撒氣。旁邊的老人應該就是外面那個鲛人少年的爺爺,用身體護着孫女挨了幾鞭,承受不了才倒地上。

“你先帶你爺爺下去處理下傷口吧。”

夏青看不下去了,叫她起來。

侍女一手擦眼淚,一邊不住地說“謝謝恩公”。

燕穆被無視,陰沉着臉,一鞭子又從天而降。

夏青抽出袖裏的柴枝,擋住了來勢洶洶的攻擊。

淩亂的黑發下,眼神帶了點冷意,便如劍上寒霜。

衛流光利用了他一回,他現在也利用他一次。

他是衛流光帶來的人。上次燕穆才因為一個鲛人和衛流光吵起來被罰跪金銮殿前,這次長了記性,應該也不至于再為個少年和衛六結仇。

“我還沒說讓她走呢。”果然,燕穆也沒發作,只是死死盯着夏青的臉,扭曲兇惡的臉上帶着藏都藏不住的惡意:“知道我為什麽打她嗎?她偷了我的東西。偷東西的賊能那麽光明正大出去?”

夏青一愣,心道他猜錯了?

不過他覺得系統帶他進這個世界,還是有給一些福利的,尤其在打架方面。

所以現在也不是很慌。

侍女身軀顫抖,臉色蒼白,絕望哽咽:“我沒有,世子,我沒有偷那顆珠子。”

燕穆聲音像毒蛇爬動:“你說沒有就沒有?我今日在靜心殿被太後數落了好久,此次來這專門就是為了要回那顆東海鲛珠。璇珈從來不會往身上帶這些玩意。我令人把這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平日只有你能近她身,你敢說不是你偷的?”

侍女淚如雨下,伏在地上不停磕頭:“我沒有,世子,我從來沒動過璇珈姑娘的東西。”

燕穆眼露一絲淫邪之色來:“口說無憑,誰知道你藏在什麽地方,你不如脫光了給我看看。”

夏青:“……”

侍女臉色煞白,僵在原地,但最後還是噙着熱淚,抖着唇說:“好。”

她跟提線木偶一樣,動作僵硬顫抖,去解開腰帶。

夏青深深吐口氣,攔住了她:“別脫。你脫光了,他也不會放過你。”

燕穆哈哈哈大笑出聲來,一直以折辱霸淩他人為趣的惡霸自然沒否認這句話,他往後一坐,陰毒說:“你說得對,脫光了也證明不了什麽。我聽說民間一些雞鳴狗盜之輩,都是把贓物吞進肚子裏再想方設法弄出來的。”

他玩着手裏的鞭子:“不過你是衛六帶來的人,我也給他個面子。我給你兩個選擇如何。”

夏青:“…………”

他是造了什麽孽!

來這個世界一天到晚遇到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夏青手已經煩躁地再摳那顆舍利子了,只差一點就要解開紅繩。

低下頭,睫毛遮住了蹿火的眼眸。

變成鬼後能上天能入地,怎麽折磨這傻逼都行。

燕穆點着桌子說:“一呢,我讓人把她的肚子刨開,挖出腸子內髒看個清楚有沒有偷我的珠子。二嘛——”他半直起身子來,這一回毫不掩飾對對夏青的下流意思,暧昧說:“你陪她一起脫光怎樣?”

“不怎樣。”

夏青漠然說。

夏青本來蹲地上的,現在懶得忍了。

這陵光城中的人還真是一個比一個變态。他站起來,剛想要解開紅繩。

手腕卻被一只冰涼的手牽住了,熟悉的冰涼氣息自身後覆蓋而來。

夏青一愣。

樓觀雪什麽時候進來的他也不知道。

少年帝王摘了面具,一襲錦緞黑袍曳地,燈火月色明晃晃。

樓觀雪勾唇:“孤有第三個建議,燕世子看怎麽樣?”

他聲調散漫,帶着點笑意。

話語也是懶洋洋的,聽不出情緒。

“破肚挖腸過于麻煩,不如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再讓她吞下去,方便你在裏面好好看個清楚,如何?”

夏青:“………………”

哦,相處的久了,差點忘了樓觀雪才是陵光城內最變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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