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浮屠塔(四)
四月初, 春宴,皇宮燈火通明。
禦花園內酒宴鋪陳,金粉浮香。
樓閣湖面華燈初上, 星火接連成海。馬車依次停在宮門前, 整個陵光城的貴女此刻齊聚一堂。珠釵羅翠、衣香鬓影。笑聲混合着胭脂香, 把偏寒的夜色渡上暧昧迷離。一殿莺莺燕燕,好不熱鬧。
夏青作為樓觀雪的“擋箭牌”,再煩別人的注視, 終究還是要見人的,不得不出席。
夏青在上朝時見過文武百官,卻沒見過他們的女兒。
可現在有了機會, 也完全沒心情看。
雖然樓觀雪并沒有對他的儀容做什麽要求,但畢竟要正大光明見人, 夏青出門前還是默默自己動手抓了幾下頭發。
而他弄順頭發的時候,樓觀雪就再旁邊似笑非笑看着, 并且戲谑問道,要不要我幫忙給你绾發束冠。
夏青頭也沒擡,叫他閉嘴。
只是他到底笨手笨腳,于是現在在外人眼中,還是那副随意的樣子。穿着件略顯寬大的灰袍,手裏拿着骨笛,心情不好,冷着臉不說話。
對比他的随意, 樓觀雪可謂是盛裝。
少年帝王玉冠挽起烏發, 深色黑袍典雅華貴, 袍擺上銀紋勾繪着鶴翎。散漫坐在高座上, 就和傳聞裏一樣, 神秘莫測,令人捉摸不透喜怒。
宮宴上不少人在暗中打量夏青。見過他的樣貌後,又偷偷收回去,心想陛下會寵幸的人,果然與衆不同。
只是這個少年和陛下的相處模式怎麽那麽怪呢——居然全程都是陛下在笑着逗他說話?!
陵光高門世家的女子都自持身份,雖不至于像禦花園那些一樣上趕着獻殷勤,可是秋水盈盈的媚眼和含羞帶怯的目光,還是接連不斷往上面飄。
夏青如坐針氈。
他不想理那些視線,就垂眸裝模作樣喝水,眼睫覆下,一口一口,想表現的從從容容毫不在意。
樓觀雪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說:“別喝了,見底了。”
夏青:“……”靠。
他憋氣,直接将手裏的空杯放到桌子上,咚,聲響清脆。
旁邊的張善差點吓得背過氣。
這這這這,您這再得寵也不能這樣放肆吧?
樓觀雪從堆疊的袖中伸出手腕,姿勢優雅為他斟滿酒,無奈笑道:“見底再倒不就行了?你沖我發什麽脾氣。”
他修長如玉的手将酒杯遞給夏青,漆黑的眼眸裏帶着笑意,聲音溫柔又寵溺。
“……”
來自臺下的視線更為致命了。
夏青恨不得轉身就跑,但他只能忍住,抿唇、拿過酒杯。
在靠近的一刻,夏青低聲吐槽:“你是真的厲害,演什麽都像真的一樣。”
果然,五歲就演技不俗,長大更是爐火純青。
樓觀雪不說話,等夏青開始喝水,才淡淡開口道:“你也不錯啊。”
夏青淺褐色的眼眸奇怪看他。
樓觀雪輕笑一聲道:“這恃寵而驕的樣子,我都分不清真假。”
夏青::“……”
這破地他是待不下去了!
春宴上現在是一個官員獻寶的環節,獻的是梁國皇宮尋得的名畫,傳聞是已故寒月夫人的真跡。
寒月夫人一直是活在民間風月裏的傳奇,能讓梁國國王拱手相讓十座城市的絕色美人,卻沒人知道她從何處來,只知道她的出現讓很多男人瘋狂。
畫上是通天之海。
蒼白的天空,朦胧的海霧,仙山若隐若現,盡頭一條黑線,似深淵萬傾。水墨丹青寥寥幾筆,卻似乎把通天海的廣袤神秘勾勒得清清楚楚。
官員開始講起這幅畫的來歷。
夏青只看了一眼畫,就走了。
樓觀雪撐着下巴,目送他離開,什麽都沒說。
臺下官員貴女面面相觑,警鈴大作,陛下果真被這個少年迷得神魂颠倒!
燕蘭渝并沒有出席春宴。
同樣沒出席的還有攝政王。
攝政王忙着尋覓神醫救治燕穆,借口養病多日不曾上朝。
而燕蘭渝則是親親和和溫溫柔柔,說道:“阿雪選自己中意的,哀家絕不插手”。
夏青出面讓樓觀雪表演了一番怎麽個“被他迷得七葷八素”後,便溜了。最後一杯酒,真喝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着火,氣的。
拿着骨笛出來純粹是又忘改舊毛病。而骨笛已然安詳,躺在他手裏,學會放棄掙紮,反正他主人也不會管它嗚嗚嗚嗚。
脂粉熏得他臉熱,夏青走在禦花園裏吹了好一會兒冷風才稍稍冷靜下來。
誰料繞過假山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風流倜傥,調子還怪欠揍的。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拉着我在這陪你幹什麽。你去跟你爹說啊,三叔還能一頂轎子把你擡進宮不成?何況把你擡進宮,陛下收不收都不一定。你現在這生怕被選中的樣子,也是夠搞笑的。”
“衛流光!你會不會說話!”
“叫六哥。”
“我這不是害怕嗎。”少女磨了磨牙,最後還是選擇服軟,她扁嘴說:“我有意中人了。”
衛流光顯然對她這些少女心事不感興趣,扶着冠揮揮手:“哦,那你想你的意中人去吧,別攔着我去前殿大飽眼福。”
衛十六娘人要被這個不着調的堂哥氣瘋,跺腳嬌嗔道:“六哥,你就幫幫我嘛!”
衛流光狐疑:“我怎麽幫你啊?跟你換衣服,男扮女裝替你去前殿?”
衛十六娘認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衛流光冷笑一聲:“滾!我上次風月樓在陛下面前才差點丢了腦袋,今天不想為你送死。”
衛十六娘繼續撒嬌:“六哥!”
衛流光一敲折扇:“有話直說。”
衛十六娘:“那我直說了——今日春宴邀的全是女眷,皇宮內戒備森嚴,你能混進來,肯定是用了大伯的令牌吧。”
衛流光:“喲,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啊。”
衛十六娘也不藏着掖着了,開口道:“我今日和顧郎有約,這都快月上中天了,你把令牌借我一下。”
衛流光無語:“……衛家可真是百年才能出你這麽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衛十六娘憤憤:“這話你最沒資格說我!我只中意一個人,而你風流滿陵光。”
衛流光從袖子裏掏出令牌,丢給她:“那不叫風流,我只是中意很多人。”
衛十六娘接過令牌大喜,笑着提裙跑開。
衛流光擺脫這個不太熟的堂妹,翻個白眼轉身,他心裏惦記着剛瞥到的吳家小姐,結果回頭就跟撞鬼似的看到拿着骨笛面無表情的夏青。
他差點原地跳起來,看清人臉後,才虛驚一場擦冷汗。
“吓死我了!原來是你啊!”
衛流光今日偷偷進來,跟做賊似的,生怕被衛國公發現。
“吓成這慫樣。”夏青翻個白眼:“你把令牌給了她,到時候怎麽出去。”
衛流光折扇一開,笑起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入宮艱難,但是出宮卻是容易。”
夏青古怪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衛流光剛想跟他說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結果突然又想到什麽,腦子一激靈,“啪嗒”,扇子掉到了地上,人都炸了:“娘的!我怎麽忘了!你是樓觀雪的人啊!你他娘的不會回去吹枕邊風吧!”
夏青咬牙切齒:“我是你爹!”
衛流光看他表情隐怒,這才稍稍放了下心,彎下身撿起扇子,打開扇風讓自己冷靜,同時不忘翻舊賬:“不吹枕邊風就好。夏青啊!你知不知道上次就因為你的欺騙,我差點被我爹打死?我爹本來就不滿意我逛花樓,我還在逛花樓時遇到陛下。我回去直接跪在宗祠,命都沒了半條!”
夏青心道,沒讓你跪金銮殿前就很好了。
他悶聲不說話,拿着笛子越過他轉身就想走。
衛流光折扇一收攔住他:“你要去哪兒啊。”
夏青:“回去睡覺。”
衛流光:“哦。”
衛流光在知道他和樓觀雪的暧昧關系後,心再大也不敢去跟他做兄弟了。雖然他覺得他倆天生就該做朋友,但小命要緊,他還有那麽多美人沒見過呢,犯不着,犯不着。
衛流光理理衣服,跟夏青道別,心魂蕩漾往前院走。
結果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
他三叔衛太傅瞅見平日那最頑劣的閨女不見,居然氣得直接帶人出來找。
衛流光:……以前也沒見三叔是這麽個不沉穩的人啊???
衛太傅氣急敗壞:“這死丫頭亂跑什麽!不知道燕家那位太後早就注意到她了嗎?!要是皇宮亂跑撞上燕蘭渝,皮都給她扒下一層。去那邊找,對,去那邊。”
衛流光心虛地拿折扇擋住臉。
默默換了個偏僻的小道走。
這裏竹林掩映,估計是宮女太監住的地方。
衛流光是想等他三叔走了再出去的,誰料一進去先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哭聲,又嬌又柔,抽抽噎噎。
他皺了下眉,衛六平日雖愛好美人,卻并不喜歡太愛哭了,主要是她們哭的也不好看啊!
但這一次,他扇扇子只扇了一下,就被一股奇異的香吸引。
“什麽味道。”
衛六一愣,拿着折扇就往深處走。
另一邊夏青也沒按照原路回寝殿。
他走了一段路,便被浮屠塔頂那詭異的光給吸引了。紫氣東來,神威厚重,也不知道被關押的大妖有多恐怖。
當初三月五,浮屠塔全是妖異紅光,如今邪光散了,顯露出一種肅穆的冰冷來。
他站在楚國禁地的十裏湘妃竹林外,拿着骨笛,擡頭,淺褐色的眼眸映着高懸明月。
“你在看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的腳步聲,有人帶笑的聲音傳來,他的嗓音似乎是有溫度的,幹燥舒适,像是光落在山海間。
夏青握骨笛的手猛地一緊。
回過頭,發現月色下站着一個一襲绛紫衣袍的青年。
青年長身玉立,烏發僅用一根木簪豎起,青絲随風。
“在看浮屠塔嗎?”
他笑起來時,眼角會下彎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容顏清俊,眸色偏淺。
這位绛衣青年周身并沒什麽架子,說話的調子也讓人非常舒服,平和又親切,仿佛把他擱鬧市,随便跟個賣魚賣豬肉的小販也能溫柔聊起天來。
不是燕蘭渝那種“笑裏藏刀”的溫柔,是正常人與熟人寒暄般的溫柔。
只是越是正常,越不正常。
夏青愣住,突然想起,他問過樓觀雪大祭司的名字。
大祭司凡名叫宋歸塵。
用的劍叫思凡,人間俗名是歸塵。
思凡,歸塵。
字字與人間結緣。
懵懵懂懂中,夏青腦海突然浮現一個老者的聲音,遙遠又模糊,低啞滄桑,帶着輕輕的嘆息。
——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啊,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羁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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