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二更】他喜歡姑姑可憐他的樣……
夕陽西斜,灑落的餘晖為朱紅色的宮牆鍍上一層橙黃色的暖光。
李文謙從琅嬛殿出來,随一名年輕的小太監朝皇帝所在的紫宸宮走去。
奉命召李文謙觐見的這個小太監是皇帝心腹海公公的養子之一,名喚海溪。
海溪跟在李文謙身側偏後的位置,态度恭敬,絲毫沒因為皇帝對李文謙的不在意,而怠慢李文謙。
李文謙見狀有些意外,不知是海公公教得好,還是說……皇帝其實并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喜歡自己。
若是後者就好了,李文謙想,也不枉他次次順水推舟,把自己置身于險境之中。
若不是也無妨,雖然沒能借此讓皇爺爺重新注意到他,也沒讓救過他的聞帥對他起恻隐之心,但至少,他遇見了和以前全然不同的安慶姑姑。
原來的安慶姑姑只在父親在世時對他有過幾分親近,父親去世後,有許多人來安慰過他,對他很是憐惜,但随着皇爺爺對他的态度逐漸冷淡,那些憐惜與親近都棄他而去,安慶姑姑自然也不例外。
直到那日東宮大火,他哄騙年紀比他小,被皇後慣得又蠢又壞的十三叔躲到櫃子裏,他知道膽小又任性的十三叔一定會逼他出櫃子,到外頭找人進來救他,果然十三叔這麽做了,還在他表達了不情願後,推搡着要把他從櫃子裏趕出去。
他本打算出了東宮就裝暈,讓總是欺負他,還帶着其他人一起欺負他的十三叔獨自燒死在櫃子裏。
誰知櫃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他看到了後來才知已經瘋掉的安慶姑姑。
瘋掉的姑姑和原來差別很大,一身紅衣在火光的照耀下刺目得令人無法直視,向來堆滿珠翠的烏發披散在肩頭,臉上沒有厚重黏膩的脂粉,只餘一片素淨,就這麽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看着櫃子裏的他們,仿佛在看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
熟悉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其實是有些可怕的,所以有那麽一瞬間,李文謙甚至以為姑姑會反手将櫃門關上,順帶上個鎖把他們困死在櫃子裏。但姑姑沒那麽做,姑姑伸手把他和十三叔從櫃子裏拉出來,帶着他們逃出了大火肆虐的東宮。
這麽說或許不對,因為想要逃出火海的只有他和十三叔,只有他們倆慌張無措,腳步踉跄,姑姑跟在他們身後走得很穩很慢,慢得不像是在火海中,更像是在庭院裏散步一般。
而他和十三叔打擾了她散步,所以她将他們趕了出去。
十三叔看到泣不成聲的皇後,頭也不回地撲了過去,哇哇大哭,而他則慢慢停下腳步,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
去找皇爺爺,和十三叔似的哭上一場?那太刻意了。
去找自己的母親?她不在這。
李文謙的母親——也就是前太子妃——自太子去世後便因悲傷過度失了神志,成日自言自語,行為作态仿佛太子還在世一般,如果有人告訴她太子已經不在人世,她便會尖叫砸東西。
皇帝憐憫她,将她安置在一處皇家別苑養病。
當時站在火場外的李文謙很茫然,他下意識回過頭,有點驚訝又好像不怎麽驚訝地發現姑姑還站在門裏,并轉身朝大火深處走去。
後來李文謙才知道,姑姑和他娘一樣瘋了。
他特地去和姑姑道謝,一是想裝得像父親給皇爺爺看,二是因為他太久沒見過母親了,母親和姑姑都是瘋子,他想看一下瘋子是怎樣過日子的,好想象一番母親在別苑的生活。
結果這一去,就上了瘾。
他喜歡姑姑可憐他的樣子,喜歡姑姑面無表情耍賴的樣子,最喜歡的,大概就是今日沒等到他,姑姑着急讓人去找他的樣子。
——若娘親還在宮裏,一定也會這樣待他的吧。
雖然早慧,但畢竟年幼的李文謙天真地想到。
來到紫宸殿外,李文謙踏上那一層層臺階,見到了門口等候的海公公。
海公公像是剛從什麽地方回來,雖然換了衣服收拾了儀容,但依舊難掩面上長途跋涉的疲憊。
海公公向李文謙恭敬行禮,并領着李文謙進入殿內。
殿內禦座之上,皇帝正在翻閱奏折。
禦座之下,跪着兩個人。
那兩人跪伏在地看不見面容,故而李文謙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他們,直到他向皇帝行了禮,皇帝讓他看看認不認識那兩人,李文謙才發現,那兩人一個是禁軍副統領,一個是伺候他許多年的老太監。
“殿下、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老太監磕頭求饒,額頭上已經凝固的傷口再度破裂,流出血來。
李文謙被吓得不輕,他看向皇帝,睜大的眼睛裏滿是困惑與不安。
皇帝對上這張與太子極其相似的面龐,不由得心軟了幾分,對李文謙道:“他們便是害你落馬之人。”
李文謙猛地轉頭看向那老太監,像是不敢相信,朝夕相處的人竟會這樣對待自己。
皇帝當着李文謙的面下令把這兩個人拖下去嚴刑拷問,接着又問李文謙:“你今日受了不小的驚吓,朕卻一直等到空閑了才召你過來處理此事,你心中可有不滿?”
李文謙嘴唇蠕動,過了片刻才低聲道:“孫兒不敢。”
皇帝沉下臉:“是‘不敢’,不是‘不會’?”
李文謙跪伏在地,卻沒有說任何狡辯的話。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笑道:“起來吧,你和你父親,真是像極了。”
皇帝後悔把太子教得那樣剛正不阿,可面對同樣不善委婉的李文謙,他又忍不住感到欣賞。
作為臣子或兒孫,皇帝自然是希望他們越聽話越好,可他絕不允許自己的繼承人是個沒有主見,只會想法子讨好他的人。
所以他非但沒有因為李文謙的不懂事而感到生氣,相反,李文謙的态度讓他萌生了一個新想法——一個還需要反複考量,且暫時還不能明說的想法。
為了避免爺孫之間因方才的問題産生間隙,皇帝對李文謙道:“此二人聯手對你的馬匹下毒,又唆使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叔叔帶你去賽馬,背後定是受人指使。但要沒什麽意外,多半是因為你嫡皇長孫的身份擋了誰的路。
“于是朕便想在找出那人之前,先裝出一副不在意你的模樣,免得幕後之人殺心愈重。”
皇帝發現自己越說,李文謙的眉頭就蹙得越緊,幾乎把不贊同寫在臉上,又問:“怎麽,不願意受這一時的委屈?”
李文謙搖了搖頭,臉上滿是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躊躇。
皇帝剛還欣賞他的坦誠,見他磨磨唧唧心裏又升起些許不滿:“說。”
李文謙硬着頭皮道:“皇爺爺又不是第一天這般對待孫兒,孫兒早就習慣了,談不上委屈。孫兒只是不明白,既然想要找出幕後之人,又知道那人是忌憚孫兒的身份,那為何不對孫兒好些,只要能引他再次出手,說不定就能把人抓出來。”
皇帝差點沒被李文謙給氣笑,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麽會覺得他膽子小。
若真的膽子小,又怎敢直言自己過去幾年對他的冷淡?若是膽子小,又怎敢提出拿自身當誘餌?
皇帝反問他:“你不怕?”
李文謙低下頭,說出的話語不像是義正辭嚴的保證,更像是發自內心的自言自語:“當然害怕,可孫兒更怕抓不到人,夜裏睡覺都睡不安穩。”
太子逝世後,皇帝許久都沒有過這樣好氣又好笑的情緒了。
原本一看到李文謙就會産生的錐心之痛在不經意間被懷念和欣賞所替代,說話間也忍不住帶上幾分面對其他兒孫時所沒有的親昵:“胡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怎可因一時的懼怕,就讓自己置身危險之中!”
李文謙知道過猶不及,便沒再和皇帝反着來,乖乖地應了是。
皇帝也不吝啬,他将武功不錯的海溪賜給李文謙,填上那老太監的空缺,同時也是安撫李文謙,讓他別怕的意思。
李文謙才受了驚吓,得點賞賜也是正常,加之海溪并非海公公唯一的養子,又是海公公三個養子裏面最低調無聞的那個,所以并未引起誰的注意。
也因此,宮中上下提到這日皇長孫落馬一事,說的最多的便是聞帥明明救了皇長孫,皇帝卻沒賞賜他,以及皇帝臨到傍晚才想起皇長孫,把人召去後沒問幾句,只将提議賽馬的禁軍副統領和皇長孫身邊伺候的幾個太監收押入獄,就把皇長孫匆匆打發走了。
可見這位皇長孫在皇帝面前,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份量。
……
“你說,文謙那孩子是不是像極了霄毅。”李文謙落馬一事在各種風言風語中過去将近半個月,皇帝突然問了海公公一句。
皇帝口中的霄毅,自然就是早逝的太子李霄毅。
那日過後沒多久,禁軍副統領便在牢獄中自盡身亡,老太監倒是招了,其後牽扯出一堆人來,但都是些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棋子的人物。
皇帝感到心驚的同時,又想起了李餘被逼瘋的事情,他總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或許存在着某種他所不知道的聯系。
皇帝思緒萬千,突然就懷念起了太子,若太子還在,定然能為他分憂一二。
海公公笑着答道:“父子二人,樣貌自然相似。”
皇帝:“你知我說的不是樣貌。”
“這……”海公公一臉為難:“奴婢與皇長孫殿下少有來往,所以對殿下的性情……也不是特別了解。”
皇帝哼笑:“你倒是同聞鹫一樣,打死不肯和黨争扯上關系。”
海公公苦着臉:“陛下,您就饒了奴婢吧。”
皇帝也沒為難海公公,他看今日清閑,便讓海公公擺駕,去了泠嫔的望月閣。
泠嫔是早些年皇帝出巡時在蜀州收的女人,剛入宮那會,她還是宮裏少有的冷性子,無論對誰都一樣,哪怕是皇帝在她面前,也不見她熱切幾分。
偏偏皇帝就好這口新鮮,給人封號的時候還特地賜了個“泠”字。
但近來這一年,泠嫔突然轉了性子,不僅溫柔小意,還常與其他妃嫔來往。
皇帝到望月閣時就聽見裏頭傳來泠嫔與另外兩位貴人的說笑聲,聽着和往日不同,像是在玩什麽游戲。
聽到太監通傳陛下駕到,屋裏三人連忙起身,整理好儀容向從門口進來的皇帝行禮問安。
皇帝擺手叫起,坐到了她們方才玩游戲的榻上,發現榻上擺的不是榻桌而是一張棋桌,桌面的棋盤色彩豔麗,還放着四種不同顏色的棋子與一顆骰子。
皇帝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張棋盤圖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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