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朗贊危機(七)
咒文在肌膚上蠢蠢欲動,天差不多要黑了。
腳下的路忽上忽下,好似在故弄玄虛。前方響起推動厚重門板的聲音。門後,零零碎碎的争吵聲像蹦跶的小彈珠,時不時蹦過來幾句。寧亞豎起耳朵,剛好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争吵聲越來越大,再推開一道門之後,喧嘩即止,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很多人,且極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動作。
寧亞被推倒一個籠子裏——左右兩邊都是木欄,身後響起關門和落鎖的聲音。他的雙手獲得自由,試探着碰了碰眼睛上的布條,見沒人喝止,便取了下來。
眼前是一個法庭。
自己站在木栅欄圈起的被告席裏,前方站着一個體态臃腫的黑卷發老頭,他的眼睛微微凸起,灰藍色的眼珠淺淡得近乎透明。為此,父王曾私底下親昵地打趣他為蟾蜍,他還沾沾自喜,四處宣揚。彼時,他對自己的态度既像慈愛的長輩又像忠心的仆從,絕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怒目而視。
左方是旁聽席,約有三十來個位置,幾乎坐滿了,裏面有一半的熟面孔,有的是王宮近侍,有的是貴族大臣,但無論是誰,臉上都是統一的漠然。
右方鑲金邊的紅色寶座應當是留給法官的。少了光明神會幹涉國政,朗贊的法制建設非常完善,法官擁有崇高的地位,直接受命于國王。
寧亞很好奇,誰會出現在那裏。據他所知,朗贊的法官們都是國王一手挑選并培養的,是比“蟾蜍”更信任的人。
“肅靜。”
法官寶座的右側有一道僅容一人出入的小門,一個身穿宮廷禮儀官裝束的男子走出來,環顧四周,确認所有人都閉上嘴巴後,微微躬身,将身後的人迎了出來。
那是一個瘦得竹高得像杆的男人。
從他一出現,寧亞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對方也看過來。
那雙與他如出一轍的漆黑眼眸無悲無喜,充滿了冷漠。他走到寶座前,站直身體,等旁聽席所有人起立,與“蟾蜍”一起向他鞠躬致意,才滿意地落座。
“那是誰?一身狼狽地站在被告席裏,接受我們的審判?”瘦高的男人嘲弄地看着寧亞。
“蟾蜍”謙卑地彎腰:“尊敬的多弗法官大人,那是昏庸的杜魯門·尤最寵愛的兒子,在國家危難關頭叛逃去聖帕德斯的寧亞·尤。”
寧亞抿緊了嘴唇,壓抑住了滿腹怒火。目前的情形已經很明顯了,在他離開朗贊的這段期間,他的堂哥,多弗·尤拉攏了一批貴族大臣,想要動搖父王的統治。
威潘茲雖然遠離小貝城,卻駐紮着一支近萬人的軍隊,多弗敢将他關押在威潘茲監獄裏進行審判,是否意味着這支軍隊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
這時候,他有點後悔把侏儒甩掉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在沒有暴露之前,興許還會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寧亞覺得眼前的情況已經糟糕得不可能更糟了。
在他思考的時候,“蟾蜍”開始朗讀他的罪狀。
除了多弗親口說的那條叛逃罪之外,還有破壞王宮罪——五歲的時候,與小夥伴在牆上亂塗亂畫,侵占財産罪——四歲的時候毫無廉恥地順走其他人的水果,侮辱貴族罪——國王侮辱他為“蟾蜍”的時候,寧亞在旁鼓掌大笑。寧亞反駁道:“但我那時候并不在王宮。”
“蟾蜍”狡辯:“您不在現場,卻在事後笑了。”
寧亞譏諷道:“我笑的時候您一定也不在現場,是事後知道的了。”
“蟾蜍”對着多弗說:“這一切都有确切的證據,是無從辯駁的。懇請您,偉大的多弗大人,放棄與罪惡之人的血源之親,以公正公平的态度審理此案。”
多弗說:“我不能為他求情嗎?他是我的堂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盡管我父親死後,伯父與我疏遠了很多,親近的堂兄弟們也視我如蛇蠍,可是這并不影響我對他們深厚的感情。”
“蟾蜍”說:“您是公正的法官,不能意氣用事。”
寧亞冷眼看着他們一唱一和地演戲。
幾經“蟾蜍”的勸說,多弗終于“放棄”了徇私的念頭,做出判決:“我宣布判處寧亞·尤死刑,即刻執行!”
靜默的旁聽席一下子沸騰起來。
衆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們看穿了多弗與“蟾蜍”低劣的演技,并不相信寧亞會被無罪釋放,卻沒想到多弗會直接判處他死刑,并立即執行。
多弗将他們種種的驚恐和疑慮收入眼底,面色更冷,說話的口吻卻很溫和,帶着與臉色截然不同的惋惜:“比接受死亡更痛苦的是,等待死亡。我不能挽救你的性命,卻能在你生命的最後讓你少受一些折磨。”
寧亞向前走了一步,雙手抓着木栅欄,目光沉靜地從縫隙中望出去:“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多弗看着他,嘴角慢慢地上揚,然後下了寶座,走過來,到他面前,慢慢地彎下腰,低聲道:“每天看到你們一家人活得那麽幸福,卻與我無關,讓我感到很難受。你的母親原本說要收養我的,卻因為你哥哥的王位繼承權而不了了之,太令人失望了。”
寧亞道:“不是因為王位繼承權。”
多弗冷冷地瞪着他。
“因為她不能接受一個弑父的兇手。”
多弗的臉上褪去血色:“你們懷疑我?”
寧亞看着他,眼睛裏有憐憫,也有厭惡:“不是懷疑。”
多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詭異地笑了笑:“所以,伯母不是為了保住保羅的王位才拒絕收養我?”
寧亞腦海中靈光一閃,不可置信地問道:“所以,你殺死叔父,只是為了獲得繼承王位的資格?”
多弗聲音壓得越發低:“伯母生的孩子不多,一個一個地死,總有一天會死完的。到時候,我是領養的,她一定對我很有感情,我就會被你其他的堂兄弟更有優勢,不是嗎?而且,她不必擔心她的地位,我會娶她,讓她繼續擔任朗贊的王後。看一切都會很美好的。”頓了頓,盯着寧亞的臉,笑了笑,“所以,你先去死吧。”
……
寧亞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多弗平靜的表面下,藏着多少的冷酷和瘋狂!
威潘茲監獄之所以在朗贊擁有極大的名聲,出了它固若金湯的防禦之外,還因為很多國內聲名狼藉的罪犯在這裏被處決。
寧亞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
他被另一條通道送到法場。
法場上有絞刑架,有焚燒柱,有斷頭臺……陳列着各種各樣的死刑器具。
看到這些,寧亞心髒猛然收縮,進監獄以來一直壓抑的恐懼終于克制不住,像寒冷的冰水,刺激着肌膚,讓他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在這樣極度的驚懼之下,他還能感受到咒文正蔓延到了全身,甚至到了臉上。
天色昏暗。
刑場點起了火盆。
寧亞被推搡着架到了絞刑架上。
當他擡起頭來時,臉上的咒文清楚地呈現在站在刑場邊圍觀的貴族大臣們的眼中。
“那是什麽?”
誰率先發出了驚呼,吸引了衆人注意。
寧亞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麽猙獰可怖,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感激過這個詛咒。就讓他們恐懼吧!就讓他們以為自己是魔鬼的化身!就讓他們在自己的死後也不得安寧!
他看着其他人排斥的、恐懼的面容,內心生出無限的仇恨。
這種仇恨甚至壓住咒文産生的痛苦,讓他無比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腦袋被套上了布袋,一根繩子勒住了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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