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殺戮之神(四)

一個是帶着關懷的打量,一個是帶着怔忡的回望。兩雙眼睛都在搜尋着自己想要的東西,也都得到了意外的收獲。

“殿下,您……”

“王師?”

寧亞霍然坐起來,被霍普扶住。

霍普驚喜地說:“您清醒過來了?”

寧亞道:“這段時間……辛苦您了。”雖然沒有記憶,但是自身的狀态,他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霍普道:“醒過來就好了。”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寧亞是怎麽醒過來的,詛咒怎麽樣了……盡管附在寧亞皮膚表面的火元素已然退卻,他卻無法肯定是暫時還是永久,又或者,還有什麽更厲害的後招等着,但看到寧亞眼下的疲累,就自覺地将話咽了下去。

寧亞也有很多話要說。父王母後,朗贊……千頭萬緒,理不出個頭,等激越的心情平複後,反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倒是霍提起了朗贊最近發生的事,包括聖帕德斯魔法學院、魔法公會和光明神會的支援。

不說光明神會,只看聖帕德斯魔法學院與魔法公會的陣容,就算遇到沙曼裏爾或坎丁帝國進攻都不需要太擔憂了。可是對上紅發男子,哪怕只在夢境中出現過,寧亞都沒有把握。

霍普看寧亞皺着臉,安慰道:“放心吧,最壞的情況國王已經考慮到了,大貝城附近的居民全部南遷完成。”

寧亞沉默了會兒道:“如果沙塵暴繼續向南呢?”

“國王已經與森裏斯加的國王簽訂了協議。”霍普頓了頓,道,“那一天不會發生的。”

那一天是哪一天?

他沒有明說,可寧亞心知肚明了。

如果東瑰漠的黃沙持續南下,吞并朗贊是遲早的事。和森裏斯加簽訂的是遷徙的協議吧。可那時候,森裏斯加興許也不是一個好去處了。因為它與朗贊一樣,都在東瑰漠的南端,它可以吞并朗贊,一樣可以吞掉森裏斯加。可惜沙曼裏爾和坎丁帝國太遠了,不然,投靠這兩大國倒是更好些。一是它們容納度更高,不用太擔心民衆搬遷過去之後會失業,一是它們國家的實力和光明神會的關系都遠勝于森裏斯加。

這個念頭在寧亞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就抛到腦後。

既然是最壞的打算,他當然不想讓它成真。

寧亞又問起邊境現在的情況,心裏還抱着一絲期望,希望聖帕德斯魔法學院和魔法公會能夠起作用。霍普這些天一直守着他,收到的前線消息不但嚴重滞後,而且簡潔,并沒有太大價值。

正好寧亞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霍普便結束了對話,叫人帶了食物進來。

居民搬遷的緣故,目前的大貝城物資匮乏,拿來的食物都是粗糧。寧亞出了兩根玉米,喝了碗牛奶,就吃不下了,躺在床上打盹兒。霍普看了他這麽些天,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中,此時松懈下來,也有些疲倦。

等他閉上眼睛,寧亞的眼睛睜開了會兒,一動不動地等了會兒,确定霍普進入夢鄉,蹑手蹑腳地起來出了帳篷。

早在他清醒過來時就已經做出了決定,父王的決定更是堅定了他的決定。

做人不能太自私。

身為王子更是不能自私。

如果朗贊的厄運真的如紅發男子所說,因自己而起,那他就有義務解開它。

至少,他的父王會幸福,母後會幸福,朋友會幸福,臣民會幸福。

一個人能夠為這麽多人帶來幸福,已經夠了。

寧亞走出帳篷,發現又近傍晚。

黑夜帶來過太多痛苦,而傍晚是夜晚來臨的預兆。有一段時間,他看到傍晚就會緊張到胃痛。可是今天很特別。他依舊很緊張,卻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如果紅發男子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只要自己去了,這一切都會結束了吧。

他深吸了口氣,正要邁步,就聽霍普在他身後問道:“殿下,你要去哪裏?”

寧亞腳步一僵,回頭笑了笑道:“我吃飽了,有點撐,想出來走走。”

霍普跟上來:“正好,我也睡得有點腳麻,可與殿下一起走走。”

寧亞道:“王師久未歇息……”

“殿下,國王将您交給我,我就要将您平安地送回王宮。”霍普站在帳篷前,袍子因為起得匆忙而翻了起來,缺眠而紅的眼睛靜靜地看着他。

寧亞心抖了一下。

突然就不舍起來。

他不知道紅發男子為什麽執着地要尋找自己,甚至不惜沙淹朗贊,可預見的是他未來的命運大概不會再掌握在自己手裏。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到朗贊的機會。想要再見父王母後一面的機會是沒有了,目前在身邊最親近的人只有霍普王師。依戀之情如星火燎原,猛然地灼燒胸口。

“王師。”寧亞垂下眼眸,“那就走走吧。”

霍普點了點頭,仿佛知道他想要私人的空間,并沒有與他平行,而是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寧亞走在前面,眼睛靜靜地看着太陽的方向。

還可以拖延多少時間?

他放緩腳步,好似這樣時間就可以過得更慢一些。

“殿下。”霍普突然開口,“您才十六歲。”

“是的。”寧亞停下腳步。

霍普走到他的身邊:“您還在可以任性的年紀。”

寧亞微笑道:“我也有不任性的權利。”

霍普皺眉,眼角突然掃入一道鬼祟的身影,臉頓時拉下來:“誰在那裏?出來。”

寧亞回頭。

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帳篷後面鑽出來,看到寧亞,露出了憨憨的笑容:“殿下,我找的你好苦啊。”

寧亞愣了下。他剛才懷念了很多人,顯然不包括侏儒。

侏儒欣喜地跑過來,想要握住他的手,又有些拘謹地往後退縮了一下:“殿下。您要去哪裏,為什麽不通知我呢,我可以保護您。”

“謝謝你。”雖然對侏儒沒有任何感情,并且一直對他保持着懷疑和警惕,可是離別在即,他不想再帶着這些煩惱走。而且,只要朗贊危機解除,侏儒就算有陰謀也找不到發展的土壤了吧。

侏儒眼珠子一轉道:“殿下要去哪裏,我陪您。”

“只是附近走走。”寧亞心念一動,對霍普說,“我想與他單獨相處一會兒,請王師先回去休息。”

霍普對侏儒的想法與王後差不多,不同的是,王後是寧亞的母親,有權對他的未來發表看法,而霍普只能純粹旁觀。他沒有離開,而是後退了幾米,遠遠地跟着。

侏儒激動地上前:“殿下。”

“請幫我一個忙。”寧亞說。

“您與我之前還需要這麽客氣嗎?”侏儒深切地看着,“在我的心裏,我與您早就已經不分彼此。”

……

盡管要走了,但是對侏儒的好感應當是培養不出來的。

寧亞幹咳一聲道:“我想請你引開霍普王師。”侏儒是七階騎士,應當有辦法吧。

侏儒轉了轉眼珠:“可以問為什麽嗎?”

寧亞道:“你不是說,咳,我們已經不分彼此了嗎?為什麽還要問我要做的事情呢?”

侏儒說:“我只是擔心您再次抛棄我。您實在有太多這樣的前科了。”

寧亞有點尴尬。他的确是這樣打算的。“我只是想讓王師好好休息,畢竟,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我有個辦法讓您離開王師的視線,卻沒有辦法讓他去休息。魔法師的精神力太強,我可做不到催眠他。”侏儒瞄了寧亞一眼,“看來您交給我的任務我是無能為力的了。”

“……怎樣離開他的視線?”

侏儒有點生氣地說:“看,您剛剛說的果然是借口。您只是想要甩脫王師,順便甩脫我。”

寧亞轉身就走。

侏儒立馬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說:“殿下,您生氣了嗎?”

“沒有。”

“不,您生氣了。”侏儒肯定地說。

寧亞心力憔悴,不想争辯。

侏儒沮喪地說:“殿下,您真的這麽讨厭我嗎?”

寧亞低頭看他:“那樣看歐克什麽時候回來。”

“……您倒是很在意他。”侏儒氣鼓鼓地說,垂下的眼眸閃過一絲冷厲,“我不想聽到你關心別人。我不高興。”

他表現得就像一個正常的吃醋的人。寧亞無言以對。

侏儒低頭,兩只手的大拇指互相摳着,支支吾吾地說:“幫你也不是不行。”

……

之前自己說幫忙,他說不分彼此。現在他又主動說幫忙了。

寧亞有點無奈:“條件是什麽?”

侏儒擡起頭,雙眼晶晶亮地看着他:“你親我一下。”

寧亞:“……”

侏儒羞澀地說:“我長這麽大,還沒有給別人親過。”他見寧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有點不安,“你不願意?”

寧亞很想點頭。

侏儒說:“那換成誰你願意?”語氣又很快不高興了,“你的父親,朗贊的國王,已經同意我們在一起了。這個時候,你無論想誰都是不對的。不但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的父親。”

寧亞本來還沒有想到誰,被他一“提醒”,腦海中立刻閃過兩張半的面孔。

一張是狄林。

不管自己當時出于什麽原因,但狄林的的确确是他這輩子第一個表白的對象。在知道對安就在朗贊大貝城,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時,更是生出了幾分羞愧。那時候的沖動現在看來,實在是膽大得近乎于無恥了。

一張是紅發男子。

與狄林截然不同的感受,但不管怎麽樣,夜夜的折磨的确将這張臉深深地烙入了他的腦海中。

最後的半張卻是在光明神會遇到的那道黑影。

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想到他,可是閃過狄林和紅發男子之後,留在腦海中的,确實是它。

“你還想了這麽久!”侏儒的聲音有些尖銳。

寧亞有些不明所以。

侏儒突然抱起他狂奔。

一切來得太快,寧亞還調整好姿勢,就感到胃部一緊,上半身直接倒在侏儒的肩膀上。擡眼看到的是霍普急切的面容。風在倒掠,吹亂了他呃劉海,霍普的身影在視線中越來越小。

怎麽回事?

霍普王師竟然輸給了一個七階騎士?

他記得王師明明是九階魔法師啊。

寧亞滿腦的疑問,來不及問,就看到了一座破敗的城市。

說破敗,其實建築還是那些建築,與上次看到的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最大的不同還是人。以前的大貝城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而現在,人去樓空,來來回回的多是巡邏的士兵。

寧亞讓侏儒将他放下,跑去打聽前線的情況。

士兵以為他是滞留不走的居民,将他訓斥了一頓,後來看到寧亞展示的土系魔法,才以為他是魔法師,連忙告訴他,聖帕德斯魔法學院的導師想出了一個空間魔法陣,可以隔阻黃沙,但是失敗了,沙塵暴仍在逼近大貝城,再過不久,大貝城可能就會完全被沙漠覆蓋。

寧亞聽得眉頭直皺。

“瓦拉城主已經下令棄守,現在還有塔吉利斯魔導師擋在最前線,以後可不好說了。您也早點做準備吧。”士兵嘆了口氣。他駐守大貝城多年,看着它日益繁華,還以為一生如此,誰想又會見證它走向末路。

寧亞說:“塔吉利斯……魔導師?”

士兵道:“就是想用空間魔法阻止沙塵暴的那位。可惜失敗了。”

寧亞道:“他還在前線。”

“是的,也只有他了,其他人……”士兵還沒有說完,眼前已經沒有了寧亞的身影。

寧亞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跑得這麽快,可是當他跑出大貝城的時候,速度明顯提上來了,而且完全不需要辨別方向,兩條腿好似安裝了指南針,毫不猶豫地朝着某個方向前進。

漸漸地,眼前出現了大片的沙漠,覆蓋了地,支撐着天。

在黃沙飛舞的地方,火焰沖天而起。

寧亞心中稍定。他記得,海德因·塔吉利斯魔導師就是火系魔法師。火勢這麽大,是否意味着他還沒有事?

臨近了。

黃沙與火焰瘋狂糾纏,難分難解。兩道身影分立在兩個方向。海德因背對着寧亞,可是看到他的剎那,寧亞就能感覺到,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毫不猶豫的,他硬生生地插入了黃沙與火焰之間。

海德因是人類最頂尖的魔法師,而紅發男子,雖然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卻能感覺到他的力量遠超人類,以寧亞的能力本來應該無法插入兩人的戰局的,可是走近的時候,他明顯能夠感覺到一股力量在推動着自己,阻擋住了四周的火元素和黃沙。

寧亞的第一反應是侏儒,可是他的身邊哪裏還有其他人?

黃沙和火焰停下來。

露出另外兩個人的身影——

海德因·塔吉利斯。

紅發男子。

天暗下來。

寧亞明顯能感覺到咒文在自己的肌膚上攀爬。被記憶銘刻的痛苦在肉體還沒有開始時,先一步地折磨起他的精神來。

“你輸了。”

他聽到紅發男子冷冷地開口,卻久久沒有聽到海德因的回答。

寧亞咬着牙,擡頭看了紅發男子一眼。

紅發男子盯着他,神色十分複雜,态度倒是比夢境中好了許多,至少開口說了比前幾次加起來都要多的話:“我是為你好。我是為你好。”重複了一次,像是在肯定着什麽,“只有跟我走,你才能擁有最好的一切。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執着于現在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

哦,最好的一切。

真好啊。離開親人,離開朋友,跟着一個始終折磨自己的人走。

寧亞眼角瞄到海德因蒼白的面孔,突然流下淚來。

在聖帕德斯的時候,他并不喜歡海德因。事實上,以學生的身份喜歡海德因的人大概不會太多。他才華橫溢卻高傲得不近人情,寧亞知道聖帕德斯派出很多魔導師來支援,卻怎麽都沒想到其中包括海德因。記憶中的海德因應該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

其實自己擁有的,遠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的多得多。

還有什麽好遺憾的呢?

曾經有這麽多人為自己努力過,而現在,是時候輪到自己付出了。

紅發男子有些激動,還過來抓住他的胳膊說什麽。

寧亞看着他,突然無比平靜。人像是看穿了一切放下了一切,抵達了另一個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境界。他雙腿一屈,跪了下來。

“我答應了。”

其實說出這四個字也沒有那麽難。

可對方還不滿意,追問道:“答應什麽?”

還能是什麽呢?寧亞雖然覺得對方明知故問,卻很識趣地說:“答應跟你走。”

紅發男子裝模作樣地嘆息:“如果你一開始就答應,也不會鬧出這麽多事。”

一開始就答應?

他不記得對方在開始的時候問過。不是一上來就黃沙漫天了嗎?寧亞在心裏冷嘲,态度卻越發的平靜:“放過他們。”

紅發男子這次倒答應得很爽快。“好。”

他伸出手,朝前一探,寧亞身上的咒文如游蛇一般,一條條地從他身上溜回紅發男子的手中,最後消失在對方古銅色的肌膚下。

看着咒文離開自己的那一刻,寧亞就像是獲得了新生。驚喜之餘又有些不敢肯定。

自己的詛咒真的被解除了?

就這麽簡單?

從今天起,真的不用再忍受詛咒發作時的痛苦?

他悄悄地捏了自己一下,以确定這真的不是連續噩夢之後自作多情的一場美夢。

“走吧。”紅發男子的手順勢遞到了寧亞的面前。

到了一步,寧亞已經沒有後退的路了,溫順地擡手牽住。

海德因面露不悅。

“導師。”寧亞回頭看着他,“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還有,謝謝和對不起。”謝謝他不遠千裏跑來支援朗贊,對不起他為自己付出的這些……終究是白費了。

不等海德因做出反應,紅發男子已經不耐煩地将他拖進懷裏,然後轉身消失在黃沙裏。

伏在紅發男子的懷抱中,寧亞大氣也不敢出,眼睜睜地看着海德因在自己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見。

“好了。”紅發男子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間将他放下,雙手托着他,“從今以後,我們就會……”他臉色驟然一變,手掌按在他心髒的位置,然後狂暴地撕開的衣服。

寧亞下意識地擡手擋胸,被他一下撥開。

紅發男子死死地盯着他心髒位置的傷口,臉色兇橫得難以直視:“是誰?是誰對你下了毒手!”

是毒手嗎?

寧亞回想自己被開膛的時候,好像并沒有感受到什麽痛苦,更不要說紅發男子帶給他的詛咒了。

他的沉默讓紅發男子的臉色越發難看。他擡起手,按住心髒上的傷痕,臉色很快變得越來越黑:“神格……你的神格呢?你沒有恢複力量?那麽之前是誰在保護你?”

一連串的問題,每個都超出寧亞的知識範圍。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紅發男子一個人在那裏咆哮,發狂。

他的這個樣子,在寧亞的心目中與夢境中的那個人重疊,讓夢境變得真實起來。

“你為什麽不說話!”紅發男子忍無可忍。

寧亞道:“我不知道說什麽。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甚至,有點不知道我是誰了。”曾經清晰的身份,在紅發男子熟稔的口氣下,變得有些模糊。

他是誰?

為什麽紅發男子會認識他,糾纏他?

他說的神格是那顆從他心髒裏取出來的東西嗎?

可是,它為什麽會在他的身體裏?

太多的疑問在寧亞的腦袋裏盤旋。

可是,當對方開始釋疑的時候,寧亞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答案叫做——讓思路變得更加混亂。

“我是司頓,是殺戮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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