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王子歸來(三)

冷戰寧亞單方面地維持了三天,到第四天,哈維唉聲嘆氣地表示自己心情不好,影響了記憶,好像迷失在了漫漫黃沙之中。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寧亞還是憋屈地同意了他的求和。

哈維得寸進尺地說:“你親我一下,親一下我才相信你是真的原諒我。”

寧亞皺眉。

哈維見他一直不動,有點急:“一團黑煙你都親得下去了,更何況一個活色生香的大帥哥!”

寧亞道:“以前也有個人說過相似的話。”

“誰?!”哈維暴怒。

寧亞道:“一個矮子。”

哈維:“……”

寧亞道:“也叫哈維。”

哈維幹笑道:“在衆神時代,我的信徒數量是數一數二的。有些瘋狂的信徒甚至為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哈維,唔,久而久之,哈維就變成夢大陸很普遍的一個名字了。”

寧亞對他的解釋不為所動,固執地看着他:“是你嗎?”

哈維垂死掙紮:“這個世界最不缺少的就是巧合。”

寧亞道:“所以?”

“……是我。”哈維說完就惱羞成怒了,直接刮了一陣黑煙,消失在天與地的交界。

寧亞:“……”他只是想确定一下。

沒有哈維帶路,寧亞不敢随便亂走。沙漠和大海一樣,是極容易失去方向的。好在到了晚上,哈維自己回來了,手裏還拿着水和果子。

“吃吧。”他将東西給寧亞。

寧亞默默地接過來:“謝謝。”

哈維道:“禮物都收了,不許再生氣。”

寧亞想說他根本就沒有生氣,又覺得讓哈維覺得自己很容易生氣也好,省得他老是招惹自己。

“那你可以兌現了嗎?”

“什麽?”

哈維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又根據寧亞的身高,配合地屈膝。

寧亞:“……”他真是太高估哈維的臉皮了。

哈維沒有得逞,一晚上都處于“我不高興”“我不開心”“別和我說話”“別惹我”的情緒中。

寧亞從善如流,默默地繼續了前幾天的冷戰狀态。

到半夜,哈維的“我不高興”和“我不開心”狀态達到了頂點,尤其看到寧亞安然入睡的模樣,簡直是頂點之後又飙到了沸點。他用手指戳醒寧亞。

寧亞迷迷糊糊地醒來,就看到身邊一個黑影,吓了一跳:“你怎麽又變回去了?”

“變回去?”哈維的身體自帶光照效果,慢慢地亮起來,露出英俊的五官。

寧亞道:“……夜太黑,我已經你又變成了一團黑氣。”

“……一團黑氣?”哈維臉色古怪,“你之前私底下就是這麽想我的?一團黑氣?你就沒有更高雅點兒的詞彙嗎?一團黑霧和一團黑煙都比一團黑氣好聽。”

寧亞困得要命,實在不想進行這場無謂的口舌之争,順口就道了歉。

哈維大蛇随棍上:“那你要怎麽表達歉意?”

寧亞瞪着眼睛看他,想躺下,哈維的手立刻就會伸過來,實在是被他鬧得沒辦法,一咬牙,掰過哈維的肩膀,腦袋重重地湊上去,在他臉上“撞”了一下。

哈維咧嘴笑看着他。

寧亞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嘴唇好似還殘留着對方臉頰的觸感,涼涼的,卻很細膩。血從頸項往上蔓延,在臉頰與耳朵兩處燃燒。他翻身躺下,睡意卻悄然蒸發,夜裏這麽冷,他的身體卻很熱,熱得他……

夜裏這麽冷?

夜裏?

夜?

寧亞突然坐起來,震驚地看着哈維。

哈維捂着臉,正在竊喜,見他又坐起來,立刻恢複了平靜:“你還有什麽事?”

寧亞激動得有些結結巴巴:“現在是,晚,晚上……”

哈維道:“很顯然,是的。”

寧亞道:“東瑰漠是沒有晚上的!”

哈維道:“所以?”

“我們出來了?”寧亞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與澎湃,期待地看着哈維。

哈維慢吞吞地說:“我是黑暗神。我在的地方有黑夜很奇怪嗎?”

寧亞呆呆地看着他,好似獲獎的時候被告知名字報錯了,失望溢于言表。

哈維道:“你喜歡黑夜?”

寧亞神情委頓。

哈維道:“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天天讓你看。”

寧亞咬了咬下唇,還是禮貌地表達了謝意。

對于黑夜的感覺,他一直像波濤一樣,起起伏伏。剛開始是喜歡的,夜的靜谧讓他沉澱心情,可以更好地整理自己思緒,好像萬籁俱寂的那一刻,世界都是他的。後來因為殺戮之神司頓在夢裏的折磨,讓他對黑夜産生了恐懼,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只要看到傍晚,想到黑夜,他的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疼痛。再後來,他到了東瑰漠,伴随着永不落的太陽,正式告別黑夜。那時候,他又珍惜起黑夜的時光來。原來,被太陽無時無刻不照耀的日子,也沒有想象中那麽舒服。

到現在,他已經說不出對黑夜是喜歡還是讨厭。

但是,哈維是黑暗神。而他對哈維始終帶着一份感激之情,因而對黑夜也不像之前那麽排斥了。甚至為了逃離東瑰漠,他日日都期盼着黑夜早日來臨。

“其實,不想讓你看也不行。”哈維慢悠悠地說,“除非你還想回去。”

寧亞怔住,讷讷地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呢?”哈維揚眉。

失望過一次,寧亞變得小心翼翼:“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哈維失笑道:“我怎麽知道你想的是哪個意思呢?”

寧亞已經克制不住微笑了:“什麽時候到朗贊?”

哈維道:“如果你再親我一下的話,明天中午應該能看到大貝城……”話音剛落,寧亞就已經撲了過來。

有句話叫一回生二回熟。

做到第二次,寧亞完全抛棄了第一次的莽撞,近乎于虔誠地在他臉上印下一吻。

哈維笑彎了眉眼,那一瞬間,在臉上洋溢的,全部都是溫柔。

事實證明,當哈維說了九次謊言之後,總會輪到一次實話。第二天的中午,寧亞的視野裏果然出現了一座彌漫着頹廢和蕭條的空城。從屋頂到街道,城市到處都是薄薄的黃沙。

盡管司頓信守承諾,并沒有進一步侵吞朗贊,可是對大貝城造成的傷害卻在短時期內無法治愈。

寧亞漫步在街道上,起先看到東西倒了,還會伸手去扶,到後來,街上到處是散亂的東西,有廢棄的車子,也有散開的箱子,還有劍等武器……可見居民和士兵在撤離大貝城時是多麽的倉促。

走到街道盡頭,寧亞深吸了口氣,正要說話,就聽哈維說:“你一定覺得司頓是個混蛋。不用懷疑,他就是。”

寧亞道:“你……”

“我當然不是!”哈維倒吸一口涼氣,大受打擊地看着他,“你居然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論。這已經不是誣陷了,簡直是侮辱。”

寧亞道:“我不是要說這個。”

哈維道:“想也不可以。”

寧亞道:“只要你不提醒。”

哈維不說話了。

“他怎麽會認為我是光明女神?”這是寧亞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連性別都不對。”他頓了頓,有些不敢肯定地問,“她是女的吧?”

哈維道:“我會把一個男性叫成姐姐嗎?”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也很有趣。不過這次不是。”他的思緒已經轉跑了,興致勃勃地問,“你說下次見到司頓,我喊他嫂子怎麽樣?”

寧亞:“……”

哈維覺得這簡直絕世好主意:“他一直很想和若娜挂鈎,我是給他一個機會。”

寧亞道:“我們還是快點趕路吧。”埋頭往前走。

他身後,哈維微微揚眉,神情有些得意。

離開大貝城往南走,城鎮漸漸有了人煙。

寧亞陸陸續續地從當地居民口中得知自己當日離開之後,發生在朗贊的事。首先,國王病倒了,一度到了無法處理國政的地步。這時候的朗贊正處于內憂外患的關鍵時刻。盡管朗贊國王依靠着自己與森裏斯加國王多年的交情,勉強按下了其他國家——坦吉爾利和馬塞的蠢蠢欲動,但這是暫時的。如果朗贊無法在短期之內恢複秩序,不說坦吉爾利和馬塞,連森裏斯加都可能會産生其他的想法。畢竟,這是國事。為了朗贊的穩定,更為了朗贊的平安,國王将王位禪讓給了自己的長子——黎波迪。

之後,國王與王後有意遷徙到大貝城居住,據說是為了靠近自己早亡的幺子,但是被國內的王公大臣勸阻。經過幾次的反複勸說,他們終于決定住到位于小貝城北邊的舍曼城堡,而城堡的名字也被改成了寧亞城堡,以紀念自己為國犧牲的兒子。

哈維看着淚流滿面的寧亞,不悅地皺眉。他幾度想要貶低朗贊國王與王後毫無意義的幼稚行為,都是剛開了個頭就被寧亞打斷了。最後,他只能氣惱地說:“寧亞城堡聽起來真不錯。啊哈,我聽說以前有婦人不安于室,她的丈夫為了防止她與別的男人幽會,在外出的時候,會把單獨關在一座七層樓高的塔樓上面。門的鑰匙只有丈夫一個人有。哪怕這樣,婦人依然不死心,拆了自己的床單和被褥,将布條編織成一條繩子,從樓上垂落到下面,想順着麻繩爬下來。可惜沒想到的是,她的編織手藝遠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好,所以她剛爬到第五樓,就因為繩子斷開而掉下來摔死了。”

寧亞道:“她編繩子下來也許不是為了和別的男人幽會,而是為了找東西吃。”

哈維:“……”

寧亞道:“或者她實在太口渴,想下來喝一杯水。”

哈維道:“這是一個諷刺不守婦道的婦人的故事。”

“好吧。”寧亞無意與他争辯。他的故事他說了算。

哈維道:“如果你不改變你對你丈夫的态度,爬繩找食物和水的命運也不遠了。”

寧亞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嘴角抽了抽,有點想笑,又忍住了:“我沒有丈夫。”

“別急。會有的。”哈維保持着一本正經的表情,安慰他。

寧亞:“……”

寧亞小王子犧牲自己,拯救國家的故事在朗贊廣為流傳。而國王與王後的愛子之情也傳為佳話。到後來,寧亞城堡不僅成為了國王夫婦思念愛子的懷念之所,也成為了朗贊人民緬懷小王子的追悼之地。

寧亞和哈維趕到城堡的時候,就看到很多朗贊人手持着白色的花朵,莊嚴肅穆地排隊到城堡前鞠躬獻花。

城堡門口站着一個中年人。他體态修長,樣貌普通,引人注目的是臉上大大小小的紅痘,一看就火氣很大。可是此時的他,一點兒火絲也沒有,腰板筆挺地接過一束束的鮮花,并鞠躬回禮。

輪到寧亞時,中年人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接花,卻接了個空,想要鞠躬回禮卻發現對方站得筆直,心裏一陣不高興,正要開口訓斥這個搗蛋的人,可當他看清楚來人的容貌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張大嘴巴,奇怪地開開合合,半天才喊出一句口音奇怪的——

“殿哈下啊?”

寧亞歸來,帶給寧亞城堡足夠的驚喜,也帶來足夠的震蕩。

國王與王後親自趕來迎接,一見面,王後就将人摟入懷中,死死地不肯放手。後來哈維實在看不下去,伸手去掰開兩個人,旁邊的國王又撲上來,連王後帶寧亞的一起抱住了。

哈維更氣,用腳踢寧亞。

寧亞被踢了幾下,終于從王後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王後雙眼通紅:“你受苦了。”

寧亞拼命地搖頭。

王後道:“你怎麽回來的?以後還會……沒關系,不管發生什麽事,父王和母後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她心裏暗暗打定主意,這次不管寧亞說什麽,都要将他送往聖帕德斯魔法學院。作為一個母親,她再也無法承受眼睜睜地失去兒子的痛苦。她知道自己這一刻毫無理智且極端自私,可是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自私,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

寧亞看出了她的不安,連忙安慰她道:“不會了,不用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是,是他幫助了我。”寧亞介紹哈維。他不知道哈維是否願意暴露自己黑暗神的身份,不過從他的角度來說,并不願意讓神重現在人類世界。尤其是剛剛穩定下來的朗贊。

哈維也很配合,沒有跳出來自揭身份,順着寧亞的口氣,承認了自己是一個不世出的魔法師。

知道他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之後,王後就搜腸刮肚地将全世界的贊美之詞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哈維聽得很開心,對王後的臉色越來越好,好得國王的臉色都有些不對勁了。

為了慶祝寧亞歸來,寧亞城堡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晚宴。

王後還寫信邀請新任國王來參加。

晚會開始前的一個小時,黎波迪趕到了。與他一起趕來的還有三位政務大臣。他們抵達城堡之後,立刻将老國王拉近了書房密談。會談起先圍繞着寧亞離開與回來的原因,發現寧亞言辭含糊之後,三位政務大臣立刻表示,絕不能将寧亞王子回來的消息洩露出去。

“陛下!我們每個人都在內心慶賀王子歸來!但是,在弄清楚王子離開以及歸來的真正原因,并且确保朗贊不會再次遭受襲擊之前,我懇請暫時封鎖這個消息。以确保朗贊國內的穩定!”

老國王神色凝重。他擔任國王多年,當然知道幾位大臣的話是極有道理的。因為東瑰漠而惶惶不安的民心才因為寧亞小王子的犧牲而重新凝聚,如果這時候爆出寧亞歸來的消息,很可能會讓寧亞的犧牲變成一場謊言。坦吉爾利和馬塞還在虎視眈眈,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但是,他也要顧慮到回歸的幼子的心情。

他為這個國家付出了這麽多,難道還要繼續遭受委屈嗎?

老國王看向黎波迪:“你認為呢?我年輕的國王陛下。”

黎波迪的神色複雜。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期待的是什麽樣的答案,更知道他為什麽會期待這樣的答案,正因為太清楚,所以才不能順他的心意。現在的他已經成為了尤家的一家之主,更是朗贊的一國之主。他看着自己的父王是如何在這兩個位置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保護着家人和國人,他是他的繼承人,一定要繼續發揚光大。

“我贊成大臣們的建議。”他說。

老國王看着他,不置可否。

黎波迪道:“我不想讓寧亞收到一場毫無根據的口誅筆伐。可是目前的我還沒有足夠的信心和力量保護他。”

老國王思索良久,嘆了口氣道:“我會說服你的母後。”

王後暴怒。

她的怒意來得那麽洶湧,那麽直接,簡直要将寧亞城堡變成一片火海。連帶的,當晚的慶祝晚會受到了最直接的影響——她拒絕出席!

黎波迪被她認為是此事的罪魁禍首而拒絕接見,老國王去勸說,直接被丢出了枕頭和被子。最後,寧亞出馬。

王後開了門就趴在他的懷裏哭。

寧亞瞪着手已經伸到半空中的哈維。

哈維與寧亞的目光默默地對戰了兩分鐘,終于退讓,強忍下将兩人拉開的沖動,轉身下樓找酒喝。

寧亞帶着王後回房間。

王後抱着抱枕開始咒罵。當然,即使是咒罵,她還是維持了一貫的優雅,用詞遣句富有內涵,愣是沒有帶半個髒字地将老國王和黎波迪兩父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寧亞不吭聲地聽着,等她盡興了才說:“我認同父王與王兄的想法。”

王後很想砸抱枕。

寧亞道:“我是為了朗贊才決定去東瑰漠的,我吃了很多苦,就像您想象的那樣,但是我都堅持下來了。您不能讓我半途而廢。”

王後無話可說,怔怔地看着寧亞半天,又沖過去抱住他嚎啕大哭。

晚會當然取消了。

城堡裏的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今天在城堡外看到寧亞的人很快都知道,那個年輕人是城堡總管的侄子,多年不見,遠道而來,才令總管這麽失态。至于他們聽到的那聲“殿下”,完全是聽錯了。他當時喊的是“迪安哈夏爾”。嗯,總管說有這個名字的,那就有這樣的名字吧。

一場家庭風波在寧亞的堅持下消弭。但王後顯然沒打算這麽快原諒自己的丈夫和大兒子,抱着枕頭和被子歸來的老國王最終只被允許在房間裏打地鋪。好在他是老國王,就算打地鋪,那也是相當豪華和柔軟的高級地鋪。黎波迪的下場更慘些,王後規定他每天都要來城堡與自己的弟弟聯絡情誼。

可憐的黎波迪每天的補眠時間都是在馬車上度過的。

他們的煩惱雖然解決了,但寧亞的煩惱每天都在侵擾着他。他考慮的是,是否要将東瑰漠裏發生的事情告訴自己的親人。如果哈維不是危言聳聽的話,東瑰漠囚禁着的神們很可能正在圖謀離開光明女神設下的禁制,一旦他們成功,那麽倒黴的可不僅僅是朗贊了。整個夢大陸都可能回到衆神時代。

寧亞不敢想象那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已經成為了大陸霸主的人類絕不會輕易交出主權,而諸神又志在必得。

告訴親人,讓他們早作準備是上策,但上次的事實證明,他們的準備并沒有什麽用。連聖帕德斯魔法學院和魔法公會都算上了,他們仍然無法抵抗一個殺戮之神,更何況東瑰漠所有的神祗?

告訴他們也只是讓他們更多煩惱吧。每次看到父王母後露出失而複得的喜悅,話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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