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正妻名叫藍月。

她本想抽個空閑的時間去單獨找小妾算賬,然而因為忙着秀才下葬的事情以及應付秀才的五親六戚,一天到晚忙上忙下,每天晚上都因為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這就讓她始終沒機會去找小妾。

終于埋完了秀才,豎好了碑,幾個嬸子和她娘陪着披麻戴孝的她回了家,路上安慰了她不少。至于小妾,因為之前動了胎氣,就沒叫她跟着去,生怕本來就嬌弱的她不小心把孩子給流了。

到了門口,藍月就在門口與那些嬸子們道別,随後她娘才對她道:“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說一聲,我和你爹還有哥幾個來接你回家,他們林家也不敢強留人的。”

藍月說好。

道別了娘,又要獨自面對生活。

人死了,大家相聚一堂,對着那具棺材吹吹打打,該哭哭,該笑笑,吃一席酒,再把棺材裏的死人擡上山埋了,便又各家做各家的事情,她想,死也就這麽回事。

看着酒席過後亂糟糟的院子,藍月深吸一口氣,正要去找掃帚,院子外沒找到,準備去屋子裏找找,走進去就看到小妾拿着掃帚在沿着屋角一點點掃着。

一看就是沒幹過活的,掃個地跟磨洋工似的,半點不利索。藍月瞧不過眼,直接走過去就搶似的拽過掃帚,語氣生硬道:“你還懷着孕,我來吧。”說完就埋頭刷刷掃地。

小妾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三兩下就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一時間竟覺得自己是這個家多餘出來的物件。此時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後見藍月掃完了屋子裏要去掃院子了,便也跟了出去,有些不安的倚着門框看她。

藍月掃完了大半院子,回頭就看到她在門口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停下了手中掃地的動作,直起腰,想了想才開口:“你前幾天動了胎氣,大爺說要你好好靜養。”

她口中的大爺,就是那天給小妾看病的大夫,正好是秀才的大爺。

小妾見她跟自己說話,頓時緊張了起來,心裏挂着事情,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只好垂着頭應道:“我知道了。”

藍月本想再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卻忘了,心想自己好話也說了,也不欠她什麽,便繼續彎腰掃自己的地。

沒過多久她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無論她到哪裏,小妾都跟着她。

她去喂雞,她跟着,她去廚房,她跟着,她去換衣服,她也跟到房門口,問她是不是餓了,她說不餓,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她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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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妻也懶得搭理她,進房門換衣服時緊緊關上房門,順便就将小妾給關在了門外,脫下自己一身喪服,随手扔到箱子裏,從衣櫃裏翻找出來了一把鑰匙,又搬了旁邊的椅子過來,站上去從衣櫃頂巴拉出來了一個笨重的木盒。

她費勁地拿了下來,決意要重新找一個藏錢的地方。原本就是藏在這裏,後來不知怎麽被秀才找到了,就拿去買了個女人花光了。

如今秀才死了,他死後辦的一場酒席竟也正好将他當初亂花出去的錢也給賺了回來。

不過到底,這裏已經被發現過了,藍月覺得這裏不吉利,已經不适合再作為藏錢的地方了。

用鎖打開木盒子,數了數裏面的銅板和為數不多的銀子,見裏面的數量半分也沒少,便又關上,謹慎地上了鎖,環視屋子,最後還是選擇了一個大木箱作為下一個藏錢的地點。

那大木箱是她的嫁妝,打得十分結實,用料也十分足,沉沉的,就算是成年男人搬起來也有些費勁。她料定了就算小妾知道錢藏裏面,她也絕對沒有辦法把錢連着箱子偷走。

做好了這一切,她便将大箱子和小箱子的鑰匙分別藏在了兩處。

做完了這一切,她才覺得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雖然篤定小妾不敢跑,也跑不掉,不過将錢和人就這樣放在家裏,她還是有些忌憚的。

別說她小人之心,原先那個偷她錢二話不說就拿去敗光的人可是她的丈夫。現在來了個還不知什麽深淺的小妾,她可不得防着點嗎。

做好一切,滿意地看着這間卧室,拍了拍手就打算出去。一開門,就正好對上了小妾的眼。

藍月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想着她方才是不是在偷看自己藏錢,便有些愠怒地質問道:“你站在這裏幹嘛?”

小妾被她一兇,眼圈刷地就紅了,只聽吧嗒一聲,豆大的淚珠子就落在了小妾胸前的衣襟上。

“喂……”藍月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語氣,好像也沒有多兇啊,怎麽才一句話人就哭成這個樣子?

她心裏的憐惜之情剛升上來還沒捂熱乎呢,她就想到小妾就是憑借着這幅惹人憐的樣子勾走了自己的丈夫,最後甚至于丈夫的死,也與她有着說不明道不清的關系,便語氣浮躁地道:“秀才都死了,你跑我面前哭什麽哭?要哭喪現在也過了時候了。”

“對不起……”小妾抽抽搭搭地哭着,一邊用袖子抹着眼淚,一邊看睜着淚汪汪的圓眼望着藍月,眼裏是真心實意的害怕和畏懼,看得藍月都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有些過分了。

藍月方才心裏生出的怨怒沒兩下就散了,心想自己何必跟一個剛動了胎氣的小女人計較,便拐彎抹角的想着安慰一下:

“喂……你……你別哭了,我不是故意兇你的。我只是……我也很煩,你明白嗎,這幾天家裏來這麽多人,吵得我腦殼疼,現在難得清淨一下,你……能不能別哭了啊?”

完了,這話一說出來,藍月就感覺更像是在責怪對方了。

果不其然,剛聽完,小妾似乎想死命忍住不哭,但是這種事情,好像情之所至了,便怎麽也忍不了,之後她一邊哭一邊忍,同時還要忙着喘氣,最後再加上打哭嗝。

藍月覺得自己敗下陣來了。

她有些心虛地跑到外面去,生怕小妾的哭聲引來了鄰裏的閑言碎語,會說她自己不能生,所以死了丈夫之後自然就對懷着遺腹子的小妾恨得牙癢癢。才下葬呢,就想着磋磨小妾想弄掉她的孩子這之類的話。

天知道她絕對沒有這種心思,只是閑言碎語最是煩人惡心,要是能少一點,自然是少一點的好。

出去後她發現小妾的哭聲在外來聽也不是那麽大,便趕緊關上自家院門,又走過院子關緊房門,随後朝着小妾走過去。

小妾看她又是關大門又是關小門的,完了還氣勢洶洶地自己這邊走過來,頓時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哭聲是止住了,只是還在打着哭嗝。

藍月原本走路風風火火慣了,村裏其她女人大多也都是這樣,她平時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但看小妾的樣子,頓時有些尴尬地停下腳步,心想難道自己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很兇?

平複了一下心裏怪異的情緒,藍月才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現在你懷着秀才的孩子,可是林家的寶貝疙瘩的,要是我對你做了什麽,唾沫都會把我淹死。”

說完這話藍月就後悔了,心想自己怎麽這麽傻,開口就将自己的弱點拱手送到了面前這個“敵人”的手上。

轉瞬又釋然了,心想知道又怎麽樣,大不了等會兒她就收拾行李回家,等家裏待不下去了,改嫁就改嫁,到時候小妾要是出了什麽事情,半點也賴不到她的身上。

反正今後也會是不相幹的人了,要是用客觀的旁人目光來看小妾,她便發現自己心裏對她的恨意就沒那麽多了。

她走過去心平氣和地道:“我們好好說說話吧。”之後便拉着小妾到堂屋,将唯一放着軟墊子的凳子讓給了她。

小妾看起來有些受寵若驚不敢坐,藍月強要求她坐下了:“你懷着孕的。”

眼下就是懷孕的大過天。

小妾只好坐下了,哭嗝漸漸緩了,醞釀了一會兒,藍月終于開口,讓自己聲音盡量溫柔些。

“來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你叫什麽?”

藍月不知道,自己溫柔的語氣,反而聽得小妾更加心慌了。

小妾家中一朝敗落,自此經歷了不知多少人情冷暖,之後在青樓中接觸的女子也與她說過許多自身的事情。

也因此她最是知道的,平常人家,在做下将某個孩子賣掉的決定後,會突然對那個孩子好起來,會變得無比溫柔,給那孩子穿上新衣,讓孩子吃一頓前所未有的好吃的。

她覺得自己此時的情況就有一些像即将被賣掉的孩子,回話時就有些慌亂,不知所措:“我……我叫蕭以。”

“蕭以,”藍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随後道:“現在我們也沒什麽必要藏着掖着了,或許你讨厭我,畢竟我曾經打你那一巴掌讓你腫了三天臉,但是你扪心自問,你入門後,在其他地方我有沒有刁難過你?”

小妾像個撥浪鼓似地搖頭:“沒有。”

藍月看着她表現得像是被娘親審問的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輕笑了一下,就這一笑,原本打好腹稿要說的話全被她忘光了。

小妾見她笑了,又沒說話,便主動開口說道:“我也沒讨厭過你。你是大,而我是……那種地方來的,你會恨我,氣我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其實……其實你已經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藍月一下子被她的話給引起了興趣:“你原本想象中的我是什麽樣的?”

“這……”蕭以猶豫了一會兒,才看着藍月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我聽說,有些正妻見丈夫帶小的回家,會很生氣,但是如果要進門,就會被正妻……”

“被刁難嗎?确實,當時我也算是刁難你了。”

蕭以搖頭:“你只打了我一巴掌,已經很好了,我聽說有的……有的被要求在門外跪上三天三夜才準進門,有的被要求端很燙的茶水,有時候正妻還會故意打翻燙茶,茶水落的地方便會起水泡,之後正妻再……在讓小妾用起泡的雙手去洗衣服,再幹其他活,這樣的話一雙手就……”

藍月打了個寒噤:“好了好了,別說了,聽着就怕人。不過我就想不明白,在你們口中,既然正妻這麽吓人的話,你為什麽還要死要活的來當妾?”

話剛說完,見小妾眼睛一下子又紅了,藍月意識到自己說得話不對,立刻道歉:“抱歉我沒想這麽多,只覺得你口中的正妻,比夜叉還可怕。”

小妾眼中本含着要落不落的水,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自己就是正妻呀,所以我說,能夠遇到你這樣性子好的,我已經很感謝上蒼了。之前在靈堂的時候,有人要把我浸豬籠,我以為自己完了,怎麽也沒想到你會願意出口保護我,謝謝你。我……我只是更害怕在青樓那地方,無論如何也想有一個家。”

想要一個家啊。難怪。

瞧着她笑着,藍月也跟着笑。雖然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也拿不準這小妾心裏今後究竟是個什麽打算,但是結合她進門這三個月的表現來看,至少目前沒發現她是個壞女人的跡象。

“你讨厭我麽?”蕭以忽然非常認真地開口問道。

藍月愣了一下,才道:“最初時讨厭過你,不過現在我們都成為了寡婦,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憐,維系我們關系的那個人都死了,現在讨厭不讨厭,也沒有了什麽意義。”

她們本就沒有為了秀才而勾心鬥角地争過,到了如今,更是沒什麽争的必要。

蕭以認真的看着她“對我來說有意義,我想知道,你讨厭我嗎?”

藍月很是奇怪她怎麽這麽堅定的要問這個問題,想了想,她還是回答了:“不讨厭。”

蕭以釋然地笑了,表情輕松的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藍月發現她是個單純的人,到了現在這種境地,在乎的居然不是秀才的家業財産,反而執着地問自己讨不讨厭她。

她心想自己真是個大好人,丈夫被小妾搶走了,沒多久又當了寡婦,臨到頭都打算回家準備改嫁了,居然還在心裏為這個小妾做打算,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當做奇談笑話。

算了算了,人家看起來本來就柔柔弱弱,跑都跑不了幾步的,現在還懷着孕,要是自己真動起手來和她搶秀才那點破家産,看小妾這樣子,藍月都敢保證,都不用娘家出面,自己三天就能擺平了她。

到時候趕一個孕婦出去,再不管她死活,将秀才的遺産當做她再嫁的資本。

這種事情,或者聽起來很不錯,也很簡單,但是。

她藍月做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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