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溫水煮青蛙】 (1)

連着幾番折騰,淚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姜回雪是被孟大爺抱着進到小室裏浴洗的。大浴桶裏有他燒好的熱水,一旁架上備有幹淨的巾子和衣物,坐在浴桶中,昏昏然靠在他胸前時,她再一次确定他孟大爺這兩日一定埋伏在周遭,窺視她許久,連她這屋子的格局擺設以及她東西放哪兒,他都了如指掌。

他是把在外頭辦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占得先機,熟悉地形人物,之後設局引誘,再來個甕中捉鼈。

他還把她铐起來“拷問”,問完口供還“就地正法”了,簡直惡霸上身……不,那确實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厲,雷厲風行,要不,也擔不起“天下神捕”一職,是她結結實實惹惱他,撞在他手裏,才會見識到他蠻橫的那一面。

浴洗過後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她驟然睜眸。

她七手八腳掙開男人懷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寝房跑。

默兒還沒醒,被點了昏睡穴,睡得直打貓咪呼嚕,但小肚子竟然咕嚕咕嚕叫得可響了。餓過頭會傷身的,她扭頭瞪視跟進來的孟大爺,後者不痛不癢地聳聳肩,沒等她發話已走了過來,擡手幾下起落,立時解穴。

然後,仿佛還在松香巷大雜院裏,天将亮未亮之際,竈房已炊煙袅袅。

姜回雪淘米煮粥,把從樵夫老爹那兒得來的臘肉,與蒜苗和青蔥一塊兒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醬菜和村民們相贈的辣香腐乳,一頓飯吃得孟大爺通體舒暢。

但默兒不太舒暢。

老實說,應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襲了,還知道遭偷襲睡着後,姓孟的那個笨蛋肯定對姊姊幹了什麽人神共憤的事,要不,姊姊臉蛋不會那麽紅,與她四目對上時,姊姊臉紅了,與那個笨蛋對上眼時,加倍的紅,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貓那樣,一臉的自在得意。

可惡!不給他吃!

姜回雪實在不懂為何默兒對上孟大爺,就很幹脆地退回尚未開智時的模樣。

氣鼓鼓的臉蛋,眼刀亂飛,甚至只要孟雲峰朝哪個盤子下箸,默兒就把哪盤菜搶到自己面前,還圈起臂膀把幾盤菜保護起來,不讓他吃。姜回雪還不及勸說,孟雲峥已淡然道——

“所以還是讓你睡着比較穩妥,要不,我都沒菜吃了。”

這絕對是威脅。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讓出來,就等着被他點完穴丢回房裏。

默兒漂亮眸子裏盡是委屈,想了想,還是把手臂撤下,她改變策略,只要孟雲峥夾哪盤萊,那一盤她就得夾比他還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後是姜回雪擔心她吃得太撐,開口說話了,她才聽話停箸。

結果他孟大爺當真就這麽窩下來,賴着不走。

姜回雪沒料到會是這樣,她的屋子裏多出一個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裏便都傳開,她還沒想好說詞,慣于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爺見人說人話、見說鬼話的功力一啓,那是比什麽都厲害,三兩下已輕易跟幾戶村民們聊到山裏砍柴、河裏抓魚和設陷阱捕獸的活兒。

身為房東的老夫婦見到姜回雪還笑着直誇——

“小娘子嫁的這個兒郎很好啊,又高又壯,說話得體,懂的事又多,是個能依靠的,咱聽你家那口子說,你與他是相識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這樣好啊,知根知底的,嫁着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則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決定回一趟姆蒼連峰這個出生之地看看,他則是久候妻子不歸,相思太過,不惜千裏趕來相迎的丈夫。

村民們見識過姜回雪神妙的治愈能力,一聽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覺得她定然感應到什麽,才會來到這裏。

孟大爺對村民們說的話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這樣,謊言藏在真話中,博取信任自然輕易許多。

欸,事情發展成這般,姜回雪進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還搞不明白跟孟雲峥之間算什麽事?是和好了嗎?抑或他仍在惱恨她?

再有,這三、四日他與她同榻而眠,對她體內未去的毒蠱完全不忌諱,想親近就親近,惡霸得很,但她也是不争氣,自識得對他的情欲,他一來碰她,她渾身便發軟,有時他一個眼神淡淡掃來,她也能身泛潮紅,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無可救藥,很慘。

他發動“奇襲”的那晚,過程太混亂,她心緒亦亂許多事未能道明,之後她将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滅之事——告訴他,也把姜绮與她之間的牽扯解釋了,最後提到背着默兒躍下鷹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後一關的煉化就在那座蠱甕山腹中,我們一群共十五人,從那間石室被趕進山腹裏,那裏的毒物和蠱蟲之數不是常人能想像的,四處彌漫着很難聞的氣味,我沒有逃過……嗯,應該是說,我以為自己沒有逃過,默兒一直守着心跳與氣息俱無的我,之後醒來,人就在門主的洞室裏……”

孟雲峥随她一訪白族聖地,走在結凍的鏡湖邊上時,聽她緩緩述說。

聞言,他沉吟幾息,道:“心跳與氣息俱無,之後又轉醒,倒像陷入假死狀态。”

姜回雪點點頭。“也許吧。但那段渾沌不明的時候,我到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我說話,是姥姥的聲音令我神識不至于陷得太深,而後……就是默兒的喊聲,我聽到默兒器叫、努力張眼……映入眼中的是身為門主的那人欲拿她以毒攻毒來補身,正在欺負她,而姜绮在一旁興奮瞧着。”

她嗓聲有些破碎,臉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腳步,将她扳正過來面對他。

此時此際,姜回雪也管不了他是否還在惱她,腦袋瓜已頂了過去,抵在他胸膛上,輕聲又道:“我并不清楚那時自個兒發生何種異變,就是一股氣在體內集結,因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髒六腑都好痛,沒能壓抑也不想壓抑,只能狂洩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沒法子多想,爬起來背着默兒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惡匪守在那兒,只能往上走,往上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你們倆逃上峰頂,再由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孟雲峥替她作結。

“嗯……”頭頂心蹭着他的心窩,點了點。

她這小小動作挺孩子氣,但充滿依戀,她自身也許未察覺,卻已令男人心情轉好般悄悄揚起嘴角。

“你醒來的那個洞室,我應是去過,它在雙鷹峰上錯綜複雜的山徑裏,鑿得頗深頗隐密。”回想着,他沉靜道。“裏邊擺設異常奢華,卻是一片淩亂,但猶能追蹤出來一些痕跡。”

姜回雪言臉容陡揚。“你、你去過?唔……也是,當日攻下雙鷹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網之魚。”

“結果還是讓幕後主使者逃掉。”孟雲峥了挑眉。“從那個深鑿的洞室開始追蹤,一路往鷹嘴崖壁上去,可以發現前後有兩組人從崖壁上跳下,你與默兒是一組,而如此看來,另一組人馬亦有解答了。”

姜回雪道:“那是姜绮馱着門主一起逃了。門主當時遭毒蠱反噬,狀态應該十分不好,姜绮将他帶走,再召喚門人援手,要在你們上山搜查前逃走,并非難事。”

孟雲峥微微颌首。“卻是未知青族‘魇門’有一座視為根基的蠱甕山腹,這五、六年來他們隐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雙鷹峰。”實是他太過大意。

說到這兒,姜回雪禁不住內疚,咬咬唇低下頭,“我以為當年雙鷹峰的事已了結,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蹤他們……”

“若然知曉,你會把實情一五一十全告訴我嗎?”

“嗯……”她深吸一氣。“我會。我會把自個兒知道的、曾歷經過的,全告訴你。”

“然後呢?”孟雲峥淡淡問。

“然後……然後……”像被問住了,她兩丸眸珠顫動,咬唇無語。

“然後你會帶着默兒收拾細軟,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幹脆替她作答。“你覺得自個兒不好,覺得這樣的你會害了我,所以從我身邊跑掉成了唯一的選擇,卻從未想過問問我的想法和意願。”

結果還是繞回老問題。

她靜了好半晌,嘆息般低語。“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體已然出事。”語氣持續平淡。

姜回雪五官陡凝,瞠圓眸、張着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你、你……我那個……”她甩甩頭,接着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緒焦急問:“孟雲峰,你哪裏出事?五髒六腑感到疼痛嗎?還是氣血運行有古怪?是什麽時候發覺的?你怎麽現在才想到要說!”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靈通’助你行氣,為你內觀,我能找到問題出在哪兒的,我們先回去。”

孟雲峥任由她拉着走,微翹嘴角聽她焦灼不已地念個不停,直到兩人走進雪松林海間,他突然止步,還将她倒扯擁入懷中。

姜回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着他,她輕輕喘息,不明就裏。

他倒是一臉從容,慢條斯理道:“如此想來,你将我壓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時,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頭一遭,養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洩千裏便也罷了,卻又被你灌進什麽,身體從那時開始就變成這樣了。”

她雙腮微紅,緊聲問:“那、那你到底是變成怎樣?”

“就這樣。”飕——

說真的,姜回雪完全來不及眨眸,她才聽到他答話,風聲過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樹梢上,孟大爺牢牢穩住她,那根支撐他倆的細枝桠動也未動,仿佛立在它上頭的不過是兩只小黃鹦。

她知道他武藝超群,但這幾乎是瞬間移動,是輕功練得再爐火純青也趕不上的神速。

“孟大爺,你變厲害了……變得……太厲害了……這、這不可能,可是真發生了呀,怎麽會……”雪松上實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緊,十指揪緊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所以我真成‘藥人’,采陰補陽嗎……啊!對,很有可能,采了我去補你,那也好那也好,你頭一遭就那麽沒了,石地那麽硬,那地方又那麽肮髒,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補補的……”沖擊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麽。

直到她的長發被他輕輕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看他,這才回過神。

孟雲峥峻目深邃,靜靜道:“我倆的初次,我神識迷亂不清,根本不知從你身上奪走了麽,我不舒服,你又何嘗不痛?”

得知他“身體出事”是這麽一回事,她稍稍籲出一氣,但一再談及兩人的頭一回,她泛紅的臉蛋變得更紅,抵着他搖搖頭。

“開始是痛,後來嗯……适應了你在裏面的感覺後,就沒那麽痛了。”無處可躲,說完她閉起眼,真的會害羞啊。“你沒有奪走什麽,是我自個兒想給你,我、我還欺負你了……”

他胸膛輕震,笑聲低低洩出。

這是他“追捕”她來到此地後,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悅笑意,對他的笑感到久違,姜回雪不自覺張開雙眸,定定然望着他棱角軟化的面龐。

之後他微斂笑意,嘴貼在她的耳鬓,頗鄭重道——

“你欺負我,這筆帳确實得仔細算好,往後總要連本帶利負回來。”

往後。他提到這兩字。

姜回雪算是察覺出來了,孟大爺窩在這個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溫水煮青蛙”的意圖在,而她就是那只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內心的憂懼、躊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對他的傾心和喜歡,他就拿自己當“武器”來使,試圖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對他的依戀,他要她毫無顧忌走回他身邊,再難放開他。

笨蛋。

她有什麽好,值得他費那麽大心思?

今日一用過早飯,孟雲峥就策馬離開了,說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輩的車駕。

一個時辰後,就見兩輛樸實無華卻堅固精巧的馬車在孟雲峥帶領下趕進小聚落裏,姜回雪聞聲出來相迎,默兒則在門後觑看,而從頭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羅剎”之稱的康王妃穆開微,既見康王妃,跟在她身後下馬車的不是康王爺還能是誰?

至于孟雲峥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輩則是獨自乘坐在第二輛馬車內。

能被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回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輩被迎來這裏做什麽?

更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見那位看起來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輩,甫打了照面,話都還不及多說,她眼眶就莫名發燙,鼻中酸澀。

後來才知,女老前輩姓鳳,名諱清澄,是醫毒雙絕手,康王妃穆開微如今拜在她門下随她習醫識毒,而老人家與康王爺似乎也熟識。

這位鳳清澄老前輩的身形和神氣,竟與白族大巫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是瘦瘦的身軀、圓圓的臉龐,再尋常不過的模樣,但那雙眼仿佛看盡人間生死與哀樂,洞悉所有混沌和無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對女老前輩,姜回雪險些把“姥姥”兩字喊出來。

孟雲峥之所以迎對方來此,實是想請女老前輩對她和默兒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

一行人進到屋裏小廳,姜回雪連壺熱茶都還沒奉上,腕脈已被鳳清澄按住。

許是她的狀況實在太罕有,大巫血脈卻被煉化成萬蠱毒膽,後又靠白族的內丹吐納功法将毒蠱抑住,一層疊上一層,都不知體內這座“戰場”到底誰當家,鳳清澄診到後頭,細細小眼睛直發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随我走。”

女老前輩一噴出這等話,在場的康王爺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奪了他心愛的王妃還不夠,又見獵心喜欲奪別人的心頭好。

康王爺一臉同情地看向孟雲峥,後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鳳老前輩,她只能随我走。”孟大爺盡量令自己從容不迫,但兩只巨掌已不自覺緊握成拳,下意識欲威吓誰似的。

聽得這話,鳳清澄哼笑兩聲不予理會,直接對姜回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聞,大巫靈通之事我雖不曉,但你體內毒與蠱的變化實是絕世希罕,青族‘魇門’的萬蠱毒膽之說,看來并非空穴來風,妙的是你的體質能将毒蠱煉化成真氣,以短為利,這股源源不絕的真氣使得好的話,能茲潤自己亦能滋潤別人,使得不好的話,輕易能奪人性命。你随我走,讓我就近觀察鑽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這股氣。”

“師父,這……”穆開微覺得需替師兄說兩句,把人家姑娘留下來給師兄才好,但她家這位師父向來一意孤行又極寵愛女兒家,才不管男人們順不順心,欸,當真無語。

這一邊,孟雲峥不禁要懷疑,為何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眼角抽得更厲害了。

然而,受在場所有人矚目的姑娘家此刻卻是腼腆微笑,輕和道:“多謝鳳老前輩,我其實……已找到如何控制住那股氣的方法,我想應該是那個方法,不會錯的,只是還不斷嘗試中。回到姆蒼連峰這兒,離白族聖地那樣近,我與這個地方仍有切不斷的靈通相系,我……我待在這兒挺好,就不随您走了。”

鳳清澄挑眉,問:“你說的方法為何?願聞其詳。”

姜回雪臉上的腼腆之色更深,點點頭答道:“只要想着愉快的事,讓自己開心的事,即使悲傷難過也不失心神,那樣就能與體內那股力量共存共生,甚至能借力使力,如同鳳老前輩您說的,以短為利,滋潤自己也滋潤別人。”

鳳清澄一道灰眉挑得更高。“所謂愉快之事、開心之事,你想的是什麽?”

姜回雪忽而揚睫望向伫立在一旁的孟雲峥。

她實在不是有意那麽做,當她答完話時,腦中一閃,頓時意會到,孟雲峥是被她“滋潤”過的第一人,用了那樣親密無間的方法去滋潤,而那種方法,她也僅會用在他一人身上。

腦中想着,心中悸動,自然而然朝他望去。

是孟雲峥那張嚴峻面龐忽現古怪赭色,目光直勾勾将她鎖住,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以行動代替解答,告訴在場之人——

他,孟大爺,就是令她愉快開心的泉源。

“陰陽調和,欸,原來如此。”鳳清澄徐徐下了結論,閉睫想了想,颔首道:“也罷,那确實也是個法子,你用着順手就好,等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沒什麽大不了。”

欲辨無從辯,臉皮甚薄的姜回雪都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而孟大爺不僅眼角亂抽,兩邊額際的太陽穴更是鼓跳不止。

什麽叫“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他怎麽說也是身強體壯、氣血充沛得很,能讓那姑娘用得不好嗎!

鳳清澄不理旁人想些啥兒,她揮揮手,很快地将姜回雪這一頁揭過,改而搭起默兒腕脈。

令姜回雪訝異的是,默兒不喜被旁人碰觸、尤其是陌生之人,但女老前輩執起她的手號脈時,默兒毫不排拒,很安靜……嗯,應該說,今日有客來訪,默兒頭到尾當真安靜得很,一雙漂亮眸子卻一直很認真地看着。

見鳳清澄診完默兒的脈象後,竟然探出劍指,緩緩觸在默兒的眉心之上,姜回雪一顆心提得老高,一旁觀看的康王爺夫婦和孟雲峥亦都面露訝異。

氣劍指隐隐發出,姜回雪即便不識式,這些年練氣卻也練得頻有心得,能瞧出女老前輩使的是某種以氣內觀之法,那要內力極深厚的人才能辦到,一時間對鳳清澄的崇敬之意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鳳清澄收回劍指,拍拍默兒的頭竟是……笑了。

是很單純的愉悅笑意,不是老人家一貫的冷笑、哼笑或詭笑。

“你這孩子心術真好,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敢愛敢恨,狠起來絕不留情、絕無退路,只曉得直直往前沖,摸黑走到底,真好,真是好孩子,跟我一樣好呢。”

衆人無語,只有姜回雪這個“慈母”笑得安心,“鳳老前輩,那我家默兒身子骨無事吧?我也曾學您那樣,用別的法子內觀過她的體內,好像……應是幹幹淨淨,再無毒蠱依附而生,是嗎?”

鳳清澄點點頭算是答覆了,沖着默兒又笑。“好孩子,你随我走,拜我為師,你這心性用起毒來定然別于生面又別具一格,我很期待啊。”

“師父?”穆開微驚奇喚。

鳳清澄再對默兒道:“我醫毒雙絕,一直尋不到傳人,你師姐穆開微性情剛毅,根骨奇佳,習醫習武其好,所以除傳授我派武藝,亦令她以醫為主、毒為輔,徐徐進益,而你心術機巧,用毒必然有大成。”頓了頓。“拜我為師吧。”

一直沉靜不語的大姑娘家環顧周遭幾個除了無言還是無言的人,不忘對着一向關懷她的姊姊咧嘴笑開,最後她雙膝跪地,朝女老前輩重重硫頭再磕頭。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咚、咚、咚。

“默兒!”姜回雪震驚到臉色都發白了。

為何會這樣?不解啊不解……

“姊姊別生默兒的氣,默兒不是要離開姊姊的……默兒想變強。那位女老前輩很厲害的,我能感覺到,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歡我,默兒拜她為師,跟在她身邊學那些很厲害的東西,學成了,我就可以回來保護姊姊,不會再有誰欺負得了默兒和你。”

“在這個世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姊姊了,以往都是姊姊護着默兒,但我可以變強,變得很強很強,我要保護我喜歡的人,保護姊姊。

“所以只能把姊姊暫時托給那個笨蛋了,他雖然笨到無可救藥,但默兒知道,他會好好保護你,會對你好的,把姊姊交到他手裏我也才能安心。

“姊姊,你等我,等我學有所成啊,到時候你如果不要那個姓孟的笨蛋,咱們就把他毒啞毒瞎,你別怕,有默兒當姊姊的靠山呢,好不好?”

默兒走了。

拜了師,随便收拾一個小包袱,真的就跟初次見面的女老前輩走掉了。

臨走之前,默兒拉着她說話,說的那些話當真字字鑽心,令她心暖亦心痛。

貴客們的兩輛馬車早已離去,自然,把默兒也帶走了,晚膳若非孟大爺提點,還由他親自下廚弄來兩大碗清湯面配着醬菜,她八成就是呆坐在小廳裏直到天明。

無情無緒地進了食,吃過後,她進小室裏浴洗,此時換上幹淨寝衣,背靠着牆面屈膝坐在暖炕上,心緒沉澱過後,腦子似清明許多。

孟雲峰察看各房門窗,最後将屋門關起上闩,熄了小廳的燈火回到寝房。

房中溫暖,但他沐洗過的頭發猶在滴水,菱回雪見狀從炕頭的櫃箱取出淨布,道,“過來好嗎?頭發要擦幹了才好。”自默兒離開後她就沒說話,此時開口,聲音有些輕啞。

雲峰沉靜走近,背對她在炕上落坐,明暖燭火輕晃,将他與她的影子淡投在牆面,她跪在他身後,用淨布揉着他帶濕氣的微卷發尾。

她又不再言語了,但安靜做着事,好半晌過去,孟雲峰終是忍不住——

“你生我的氣,覺得我請鳳老前輩過來這一趟是多此一舉,不僅多此一,還令默兒随對方離開,根本得不償失,是嗎?”他嗓音也略瘠啞。

揉拭他頭發的小手陡然一頓。

姜回雪先是急急搖頭,随即想到他背對她是看不到的,這才連忙開口。“沒有啊!我沒生你氣,我怎可能為這件事跟你生氣?”回想默兒走掉後,她自個兒的狀态,那模樣唔……好像……似乎是在擺臉色給他看。

欸,所以他才誤以為她在氣恨他。

難以用言語一下子解釋清楚,她幹脆一把将他抱住。

兩條藕臂從他腰後探到前頭,小手在他結實的腰腹上交握,她柔軟身子貼靠着他的寬背,輕輕吐息——

“你請那位醫毒雙絕的鳳老前輩來此為我和默兒診察,我知道你是想我将心安下,鳳老前輩見多識廣,又有那般絕妙本事,是可以助我解惑的,有幸能與她一見,我很感激啊。”臉在他堅硬卻溫暖的背上蹭了蹭——

“……我感激她,也很感激你……默兒開智之後,我還想着該教她什麽才好、又該如何去教,卻忽略她有自個兒的想法和心思,能被鳳老前輩帶在身邊教導,既有這樣的機緣,我該替她歡喜才是,只是……”

“只是默兒乍然離去,你尚不能适應。”他靜靜地替她把話說完。被軟綿的姑娘從身後抱住,背心被親密貼熨的感覺确實受用,讓他緊繃的肌理漸漸放松。

靠在他背上的腦袋瓜又蹭了蹭,語氣難掩悵惘,“那年她被帶進‘魇門’時才六、七歲,之後被趕進那座蠱甕山腹,她是我們十五人中年紀最小的,後來那群人也僅餘下我跟她……我們一直相依為命着,沒想過會有分離的時候,還這般措手不及……”

房中變得寂靜,屋外落雪聲響忽然清晰可聞,片刻過去,姜回雪才感覺男人背心隐隐震動,低沉聲音随之逸出——

“如此看來,想要蓋過默兒在你心中的地位,怕是不能夠了。”

任憑他語氣再沉再穩,這話說得……哪裏不哀怨!

姜回雪一回過神立即拉他臂膀,他倒也配合,順着她拉扯的力道蹭掉鞋子上炕。

面對着面,他盤坐,她跪坐,炕燒得很暖,兩人頰面都暈紅暈紅的。

姜回雪道:“你跟默兒是不同的感情,在我心裏,我對你的感情與對她的感情,那是不一樣的感情。”發現自己像在繞口令,她表情小苦惱,咬咬唇又道:“默兒是摯親之人,而孟大爺是……是我此生摯愛,是獨一無二的,你适才問我,是不是生你的氣,我才覺得,你還在生我的氣。”

聽到她的表白,此生摯愛,獨一無二,孟雲峥膚底的熱潮當真波濤洶湧,耳根發燙,胸中歡騰跳動,但又聽她後面所說,表情不微愣。

“那你認為,我還在生氣你什麽?”他問。

她想了會兒才一句句徐慢回答,“孟雲峥,我沒有騙你,不是欺騙你的感情。那時候在大雜院舊家我對你說,說孟大爺鐵樹開花,我想占為己有,好好獨賞,還說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還說……說要執子之手,跟你相伴到老……都是真心的,是我心裏最最渴望的,我沒騙你。”

她雙臂打直撐在太腿上,兩手握成粉拳,眉眸間顯得認真卻也緊張,像是虔誠來到他面前認錯,努力解釋,又怕他不肯接受。

“我想做那些事,跟你一起,在那當下卻以為那樣的美夢不可能實現,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想為你生兒育女,陪在你身邊一輩子……你不要再生我的氣可?我、我才不是什麽……欺騙感情的混蛋,你再那樣說我,我也要生氣的。”

越聽,孟雲峥濃眉挑得越高。

姑娘家跪坐在那兒可憐兮兮地解釋,說到最後話鋒一轉,竟語帶要挾了?這溫柔性情下的脾氣漸長,秀氣模樣更了幾筆生動顏色,簡直可愛到令人心癢難耐,口中生津不止啊。

他按捺着,故意裝出一副睥睨姿态,慢聲道:“如果你想洗刷‘欺騙感情的混蛋’此一惡名,在我這兒僅有一條路可行,你奴好想明白,斟酌清楚。”

姜回雪哪裏不知道他的意思。

想洗刷“惡名”,唯有把對他所承諾過的事一一辦到。

她紅着臉,鼻中酸酸的,與他孟大爺糾纏牽絆到如今,身心交付,神魂相予,她如何再舍他?如何還能從他身邊走開?

在男人那一雙深目的注視,她鵝蛋臉整個漲紅,卻是微揚秀颚,脆聲清嚷,“我想明白,也斟酌清楚了。”

兩臂盤胸的孟雲峥眉峰一動。“所以?”

她突然跪起朝他拜,額頭都貼炕上了,一鼓作氣繼續嚷,“所以孟大爺要是不嫌棄,請與我結為連理,娶我為妻。我、我總歸是非君不嫁,一輩子只認你。”

她嚷完,房中再陷靜寂,窗外的落雪聲更清晰。

唔……眼下什麽情況?她忐忑不安,悄悄擡起眼睛往上偷觑,恰見孟大爺峻酷的臉就懸在正上方,沉眉眯目,不怎麽痛快似的。

“你拜我作甚?”他冷淡問。

她稍稍直起腰,一手撓頰。“……呃?這不是在求你嘛……”她認真點頭,“我在跟孟大爺求親啊。”

他臉更黑。“求親你拜我幹什麽?就沒別的法子嗎?”

姜回雪腦中一閃,再見眼前男人已把盤在胸前的手臂以略誇張的動作放,空出整片胸膛,這會兒,她再蠢也曉得該怎麽幹。

她撲進他懷裏,他則順勢往後一躺,讓她把他撲倒。

姜回雪捧着他棱角分明的臉,對準他的唇,低頭就是重重一記啄吻。

親完擡頭,發現他目光深深,她低頭再親一記又一記,親到第五下時,他反動了,張唇含住她的小嘴,一只大掌還插入她豐厚秀發裏,壓在她後腦杓上。

唇舌相親了一陣,輕喘分開,姜回雪撫着他的頰,眸光柔如春水。“……孟雲峥,對不起,讓你一直等着,是我不好……”

他箍住她的腰身,低幽一嘆。“終于肯乖了,很好。”

他忽來個翻身将她困在底下,鼻尖在她嫩膚上挲摩挪動,再次輕啞低語——

“回雪,你的求親我允了,這一次你插翅也難飛。”

搖頭,搖亂一頭柔絲。“沒的,沒要飛啊,我、我就守着你這棵開花的鐵樹。”眸中閃動淚光。“就像你那日說的,一起生一起死。”

是任性,但管不了那麽多,若她這具異變再異變的身子最終真要害了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跟着他就是。

孟雲峰将臉貼着她的,氣息變得粗嘎,顯示出內心的激動。

“好……好……”他親她發,兩人耳鬓厮着,他在她耳畔又道:“我知道白族聖地的靈氣能與你相通,你熟悉這兒的一切,但還是得先随我回帝京去,我得帶你拜見恩師,将咱倆的婚事禀明,然後還有大雜院那些左鄰右舍,你與默兒不告而別,得帶你回去讓他們瞧瞧,方能安他們的心。””

他音量仍低低的,但姜回雪能聽出他語氣中掩不住的歡快,那讓她一顆心也随之飛揚起來。“好……”她輕應一聲。

他再道:“婚後,你若想回來這裏,那就回來,我若來西邊辦差,就能過來瞧瞧你。”

淚水溢出眸眶,姜回雪吸吸鼻子,再次捧住他的睑,忍住哽咽道:“孟大爺,你在哪裏我都跟着,你來西邊,咱們就在這裏落腳,你若往東海辦差,我跟你住東海去,你南北奔波,我就随你一起跑,我……我盡管不确定自個兒成了什麽,但我能盡心力去守護你……我想在你身邊啊,好不好……”

他朝她咧嘴笑開,白牙閃亮,那黝黑目瞳仿佛也閃出水光。

“孟大爺,好不好?”她緊聲再問。

“好。”再好不過的好。他低頭細細吻她,手探進她衣裏貼近再貼近,撫着這一身屬于他的柔水暖玉,聽着她不由自主的癡迷吟哦,情與欲交疊蔓延,心中是滿滿的溫暖甘甜。

漂泊多年的心終有歸岸,他想,他是比身為前任“天下神捕”的恩師幸運許多,在而立之年來到前便已尋到能托付終身的可愛之人。

這一個寒冷雪夜,房中暖炕上柔情鐵德,心上人引發出來的極度歡快讓女子體內的氣再次大興,無形之氣如活泉噴通,一波波往外漫流。

氣就是暖陽,就是清水,就是生機。

于是深雪下的凍士融化,被埋在土裏那些能活與不能活的玩意兒全都活起,在這樣一個能凍掉人鼻子的大雪夜裏,屋外周圍,那些被無形之氣澆灌過的地,雪盡融,冒出的青草離離複離離……

【番外篇:默兒的醒來】

姊姊……姊姊……

姊姊跟牛妞家胖胖的阿娘走在前頭,微彎着腰在草坡上尋找白果、撿栗子,有時還跟其他人說說笑笑,大夥兒都上山來“拾寶”,她喜歡跟姊姊出來游晃,喜歡滿山坡亂跑。

生妞故意跑來拍她的肩膀一下,沖她擠眉弄眼,那表情像在告證她,她被抓到了,換她當“鬼”

牛妞笑着跑開,她笑着追上去在栗樹林子裏玩鬧起來。

終于,她拍到牛妞的背了,換她跑給牛妞追,她腳程很快的,可以跑很遠,她不會再被牛妞拍到,但那些人乍然現身。

是壞人!很壞很壞!

喉嚨被掐住叫不出來,随即有東西覆上她的口鼻,刺鼻氣味鑽進,眼前景物一下子糊掉,她眼皮沉重,身子癱軟。

她被壞人迷昏擄走,把她帶回好可怕的地方。

……怎麽辦?怎麽辦?

要藏起來,把自己深深藏好,不看不聽不出聲。

大壞人來了,她聞到他的氣味,那人身上總有一股太過濃郁的香味,但掩在香味後頭的是一絲絲腥臭,比蛇鼠毒蠍更臭,更令她作嘔,她……她好害怕。

縮起來縮起來,縮成小小一球,變小了,不見了,大壞人就找不到她。

姊姊……嗚嗚……姊姊……

她以為自己躲得很好,不看不聽不出聲,誰也找不到她,誰也害不到她,但是……她聽到姊姊的聲音了。

姊姊就在她身邊啊!

姊姊也被壞人們抓來了嗎?

嗚嗚嗚……

不、不——不能出聲音,會被壞人聽到,不能出聲。

但是姊姊跟大壞人說,說她不逃了,會乖乖的,還求大壞人網開一面,放默兒走,不可以不可以,她知道壞人會對姊姊做出什麽,她看過很多女孩兒家被那樣欺負,衣裙都被撕裂,連貼身的衣褲都保不住,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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