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感同身受

宋青書迷迷糊糊睡着,耳邊隐隐響起很多人說話的聲音,好像隔得很遠,聲音細細,時斷時續,若有似無,努力睜眼看看,四周的場景仿佛是又回到了當日少室山的英雄大會之上。

——這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侵擾他的噩夢再次襲來了。

宋青書甚至很奇妙的能知道自己這是在做夢,偏偏費多少力氣都醒不過來,只能痛苦萬狀的讓自己再重溫一次當時的絕望:……

所有的場景和聲音好像都隔了一層紗,朦胧中泛着慘白清冷。

張無忌正來到峨嵋派的木棚中和周芷若說話,周芷若頭也不回的朝身後招招手說道,“青書,你過來,将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他身不由己,快步上前,幫着周芷若演了一出戲……

張無忌聽到周芷若竟然嫁給了他的消息後大驚失色……

周芷若為了刺激張無忌,假稱已經和他成親,私下裏更許諾宋青書只要助她殺了張無忌一雪棄婚之辱就真的下嫁于他。

宋青書即便是深深慕戀着周芷若,願意為她赴湯蹈火,但也還沒有因此就變成了傻瓜。

要殺張無忌?那幾乎是癡人說夢。

明知沒有可能卻還要咬牙硬上,因為那是周芷若要做的事情,只要周芷若說,他就會去做。

……

武林大會上,他被峨嵋派第一個推出來和天下英雄叫板……兩位師叔當即認出了他……二師叔俞蓮舟上場對陣……招招都是要至他于死命的狠手……

……恐懼,滿心的恐懼,二師叔要殺他,他是打不過的……

……不能逃,不能退……

……二師叔俞蓮舟最後那招雙風貫耳威力無窮,宋青書知道避不過了……

耳邊一聲巨響,天地間瞬間昏暗一團……

再醒來的時候周身劇痛,那種疼法,堪比遭受酷刑,可是卻一動不能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只聽見一個年輕男子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

冰冷的女人聲音應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

“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

……

“……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将這家夥送回給武當派去罷!”

……

“不!!不!!你們不能如此!!芷若!!芷若!!”

大喊一聲終于醒了,身邊伸過一雙有力的手臂幫他坐起來,“青書,你做惡夢了?”

宋青書用手捂住臉,濕漉漉的滿是冷汗,低聲道,“是,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隔壁房間起了動靜,是牛嬸起身點燈的聲音,過一會兒走過來敲敲門,“我端了點熱水來。”

張無忌起身開了門讓她進來。

牛嬸照顧宋青書這麽久,照顧出了點感情,進來時就有些心疼,“宋公子可是有好久沒有鬧這毛病了,今天這是怎麽了?我想着天氣涼,給你從廚房的竈上舀盆溫水來擦臉,別用屋裏的冷水洗,太冷,激得清醒過來後半夜就不好睡了。”

十分熟練的擰了一把溫熱的手巾,給他滿頭滿臉的擦了一遍,将臉上的眼淚和冷汗都擦得幹幹淨淨。

宋青書這才擡起頭來,“我沒事,牛嬸你回去睡吧,多謝你了。”

牛嬸答應了出去,“那我睡去了,謝什麽,總這麽客氣,我在這裏不就是專為了照顧你的嗎。”又對張無忌道,“教主有事就喊我一聲。”

張無忌等她出去後,又從水盆裏撈出手巾,擰擰幹拿過來,“你身上也擦擦吧,我看背心上冷汗都把衣服粘住了。”

宋青書木然坐着,任張無忌幫他解開衣服擦拭。剛才的夢中還在一心想要殺的人正忙着貼身照顧他,這情景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等張無忌大概幫他擦好,吹熄了桌上的燭火又再躺上床來的時候才想起來要謝一聲,“麻煩你了。”

“沒什麽。”

過了一會兒張無忌又躺在黑暗裏問,“你方才夢到什麽了,喊那麽大聲?剛到濠州的那兩個月,牛嬸說你幾乎每晚都被噩夢驚醒,我就給你配了凝神丸,其實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我當時就應該多來陪陪你才是。”張無忌說着在黑暗中翻個身,面對着宋青書,凝神看着他的側臉。

一片黑暗中,十分費力也只能隐約看見他秀挺的臉頰輪廓。

“還能夢到什麽,我喊那麽大聲你不都聽見了。”

宋青書語意裏帶了點自嘲,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無端有些放松,忽然想要多說兩句平時不會出口的話。

“張教主,在你們的眼中我是個敗類吧?跳梁小醜之類的角色?自己掂不清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冒冒然的就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定要看上了峨嵋派的掌門人!幹了那麽多壞事,甚至為她‘送了命’人家也不多理睬,我死還是活在她的眼中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呵,我這樣的人,被二師叔打死那也是活該吧!”

張無忌不答,主要是不想說謊話騙他,以宋青書那時的行徑看,說他是個敗類,真一點都不為過。

心中憐惜,把手從宋青書頭頸下面伸過去,輕輕摟住他的肩頭,再幫他把被子拉上來一點,“睡吧,我不該問你這個,深更半夜,你說多恐怕就要睡不着了。”

宋青書頓了一頓,張無忌感覺他是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接着幽然道,“我也不想的,只是開始的時候一次不慎,一步踏錯,後面就一步步錯了下去,越陷越深,沒有辦法回頭了。只是我雖然死有餘辜,但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她,也沒有對不起峨嵋派,我在少林派舉辦的武林大會上受了重傷也是因為代峨嵋派出戰,可她們最後卻……”

張無忌把手摟緊一點,他記得當時宋青書是被峨嵋派連着擔架一起扔回來的。

峨嵋派自滅絕師太以下,行事都有些蠻不講理,手段狠辣,當初五大派圍剿光明頂時,峨嵋門下雖多是女子,但所殺明教教徒一點不比其餘四派少。

張無忌看得多了,已經有些習慣,當時并沒有多想,況且他們也确實需要帶宋青書回武當給張三豐處置,峨嵋派願意主動把他交出來,也省去了一番麻煩。

現在攬着身邊摸起來還是十分瘦弱的身形,他也覺得峨嵋派此事做得不好了。

這是個十分淺顯的道理:你若是嫌棄宋青書是個奸人,怕他會污了峨嵋派的名頭,那開始的時候就別收他入門。已經收了他做峨嵋弟子,又等他為峨嵋派出了力,被打成廢人一個時才說這話可也确實是太不厚道了。

輕聲安慰宋青書道,“峨嵋,武當素有淵源,當時二師伯他們去向峨嵋派要人,峨嵋派自然不能不給。”

宋青書淡淡道,“我那時候醒着,什麽都聽得到,二師伯他們并沒有先開口向峨嵋派要我。”

……

峨嵋派弟子們的住處被安排在濠州城裏的驿館之裏。

明教的總壇遠在光明頂,而近二年上至教主,下至光明左右使,五行旗,五散人主要都在中原地方活動,最近又是長期滞留在了濠州,所以就将濠州城中的驿館好生裝飾修繕了一番,充作臨時的總舵。

張無忌沒想到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對峨嵋派這麽敬重,竟然将他們這次來的十餘人系數安排進了驿館,掌門人周芷若的住處更是跟自己一院之隔,那裏本是趙敏的房間,竟被顏垣擅自收拾了一下就把周芷若招待了進去。

一早回來發現不對就叫了顏垣來問,“顏旗使,你怎麽把敏妹的房間也征用了,萬一以後被敏妹知道了,她定要不樂。”

顏垣生得矮矮胖胖,看着十分敦厚,這時就老實笑道,“教主,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昨天楊左使和教主您的舅舅殷野王兩個,先後來囑咐我,要把周掌門的宿處安排在教主的旁邊,你昨晚沒回來,他們還扼腕惋惜了半天呢。”

張無忌臉上微微一紅,“楊左使和舅父也真是的,周掌門是個姑娘家,住處和我挨這麽近作甚麽!你再去給她另找個地方。”

顏垣遲疑道,“這只怕不太好,人家住都住進去。昨晚招待峨嵋派的酒宴教主你就沒回來,現在又讓周掌門換地方住,峨嵋派要以為我們故意輕慢他們了。”

張無忌一想也是,“那就算了吧,峨嵋派此來一路幫我們傳遞了不少元軍的行蹤,我們也要領情才是。”

打發走了顏垣不由十分頭痛,再去找楊逍,“楊左使,你們下回可別這樣做了,敏妹數月不在,空着的房間誰住住都是小事,可就是不能讓周掌門去住啊,此事又不好下令命大家不許亂傳亂說,敏妹回來肯定能知道,她要生氣的!”

楊逍嘴裏答應,心裏不以為然。

周芷若清麗絕倫,以前又曾和張無忌有過婚約,看她現在的做派,也是對張無忌餘情未了,否則不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趙敏離開的時候前來濠州。

峨嵋派一路上替明教的義軍傳遞元軍軍情,事情做得十分漂亮,她峨嵋派身為名門正派,在此興複反元的關鍵時刻主動出一份力,必然會得天下英雄敬佩贊賞,和明教的關系也緩和不少,轉眼間就化敵為友,在少室山英雄大會上結下的小小梁子此時看來已經不值一提。

有這麽一位美貌聰慧,又情意綿綿的女子在身邊,保管張無忌過不幾天就要念起和她從前的情意來。

這樣的教主夫人,可不是趙敏所能比的。

楊逍對趙敏其實并沒有什麽意見,趙敏精靈機智,楊逍和她兩人有時還會有點臭味相投。但是楊左使以大局為重,為了興複大業着想,認為張無忌娶趙敏實在是不如娶周芷若。

在楊逍看來,讓張無忌把這兩個女子都娶了也好過只娶趙敏一人,起碼有周芷若撐着門面,外面也就不會輕易起什麽動搖軍心的流言。

教中屬下們的這一番苦心張無忌自然是明白,不好多加責備,但也很不樂意。

他原本還是很喜歡周芷若的,周芷若在張無忌心中的地位就算比不上趙敏,那也差不了太多。小時候在漢水舟中喂飯的情意,以及光明頂上出言指點,助他打敗何太沖夫婦與華山二老聯手的兩儀劍陣,這些恩德都足夠張無忌感激至今。

哪怕周芷若後來殺殷離,害趙敏,偷盜倚天劍,屠龍刀,最後還想對金毛獅王謝遜殺人滅口,反正殷離沒有死,謝遜也大徹大悟,皈依佛門。張無忌都能把她那些惡行歸咎于滅絕師太的逼迫所至,周芷若師命難為,不得不為之。

可是昨晚之後,張無忌就很難再這麽大度了。

半夜先是親眼看到了宋青書被噩夢驚醒,又聽了他貌似平淡,其實痛入骨髓的寥寥數語之後,張無忌明白了一個詞:感同身受。

誰看不起宋青書,對他喊打喊殺落井下石都可以,唯獨峨嵋派不該。號稱是名門正派,可是做出來的事情卻如此薄情寡義,自私冷酷,張無忌想要對他們高看一眼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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