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見
正值春分。昨夜滄涯落了一場雨。
今晨霧霭漫山,綠意如洗,愈發顯出深淺層次來。
青年行走在山間崎岖的石道,淡淡的煙雲籠在他身上,草木的氤氲水汽沾濕逶迤的衣擺。
他正值意氣風發之時,然而步伐堅定,不急不緩。目光沉靜,不見一絲虛驕恃氣。
相比之下,追在他身後的粉衣少女則顯得急切多了。
何嫣芸看着眼前人的背影。
洛師兄方才受封滄涯首徒,尚身着繁複而端莊的禮服。一改往日簡素。
雪華錦袍外罩青緞,精細的繡着瀚海蒼松的圖樣,袖口和領襟用銀線細細壓了雲紋,外袍腰間系着蟠龍青玉結。
行走間層層疊疊的低垂廣袖,如流雲般翻湧。極是将颀長挺拔的身形勾勒畢現。
眼見與青年相差漸遠,就要被甩下。少女一個提氣,憑空躍起,身影虛晃,便落在了青年面前,急急喚道,“師兄!”
青年并不驚詫,平和道,“師妹有事,且待我此番回來再議罷。”
他五官本是淩厲的俊美,卻因為周身的溫和氣質,莫名顯得親切可靠。
有些人似乎有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即使說出拒絕的話語,旁人也生不出絲毫惡感。
洛明川就是這樣一個人。
少女似乎篤定他的好脾氣,依舊不依不饒的攔在路上,語氣中甚至帶了幾分嬌嗔,“師兄,我聽說你向掌門師父讨了滄瀾令,到底要幹嘛?”
她本就生的嬌俏貌美,這般作态讓人不覺無禮,更顯出小女兒家的可愛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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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面色絲毫未變,“師妹請回吧,我要下山一趟。”
“你下山做什麽還用帶着滄瀾令?”少女蹙起秀眉,思忖片刻,忽然似是想到了什麽,杏眼圓瞪,”滄涯地牢?!”
“師兄你不會是要去看那個姓殷的吧?!”
青年沉默不語。
何嫣芸知道,洛師兄不會說謊,這種反應相當于默認。
因而她更激動了,“去看他做什麽?!兮華峰怎麽了?有什麽了不起?!分明是他心思歹毒,詭計多端要害我們,師兄你如今是滄涯首徒,還用怕他不成?!”
洛明川蹙起眉頭,“何師妹,慎言。”
少女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難道我說錯了?七日後公審他就該被廢去修為趕下山了,依我看,殘害同門這種重罪,兮華峰也護不住他,就算是劍……”
忽而她啞然失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喉嚨。
巨大的恐懼感争先恐後的湧出,令她瞬間冷汗涔涔。這種威懾不是源于身邊任何一人一物,而是來源于內心深處的畏懼。
不只是她,世間幾乎每人都是如此。
即使只是順口提起時稍有不敬,骨子裏刻下的畏懼就會瞬間湧上,壓的人喘息不能。
她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洛師兄方才提醒她‘慎言’,并不是制止她辱沒殷璧越。而是怕她對那個人出言失禮。
她方才想說的是,殷璧越的挂名師父,外出雲游多年的兮華峰主——‘劍聖’衛驚風。
她确實太忘形了,這不是她能妄議的。
何嫣芸深吸一口氣,努力恢複如常,語氣也弱下來,央求道,“師兄,你一定要去麽?那你帶我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地牢是什麽樣子……”
青年語氣雖溫和,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無奈搖了搖頭。
“莫要鬧了。”
何嫣芸還想說些什麽,便見眼前人身形如水波漾起漣漪,由深入淺,眨眼間便消散不見了。
她大驚失色,又很快明白過來,這等空間神通,洛師兄自是使不出,可如今滄瀾令在他手中,大可借助滄涯山脈之力,以山中陣法瞬間轉移。
少女惱恨的一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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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玄鐵門緩緩打開,黑暗的縫隙逐漸擴大,似是擇人而噬的深淵,終于露出它真正的面目來。
洛明川甫一踏進,便覺氣息一滞,他是靈修,真元流轉受制的感覺實在糟糕。起初只是微弱的不适,卻因為落梯漸降而加深。待他落地,便好像被人加上了無形的枷鎖。
守衛早已接到外面的傳訊,提着一盞鲛油燈,燭光将熄未熄,在入口等他。
洛明川微微躬身行禮,道了聲,“有勞了。”
守衛側身避開他這一禮,聲音喑啞滞澀,“不敢。”
洛明川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他看懂了,紫府秘境之中,殷璧越真正想殺的是他,其他人只是連帶。
但他不明白,殷璧越為什麽要置他于死地?
分明他們當年在瀾淵學府就相識,雖在拜入滄涯後并無來往,可亦無過節。
他看着漆黑陰冷的地牢,心底一時唏噓。初見時那個天資絕豔的少年,竟落到如今這般地步。
更漏聲裏響起了腳步,沉穩有力,沿着狹長的甬道,回響不絕。
靠在牆壁上的殷璧越睜開了眼。
如今他真氣被封,目力遠不如從前。
直到人影臨近五步遠處,将熄未熄的燈臺燭火照亮來者的面容。
玉冠白裳,軒眉修眼……
洛明川!
殷璧越瞳孔驟然緊縮!全身每一塊肌肉瞬間緊繃,險些一躍而起。
随即他用盡全力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這是原身對眼前人的本能反應,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神魂離去後仍殘留在身體裏。
這得……多大仇啊?!
守衛将提燈遞過去,便自行退下。
洛明川望着幽暗的囚室,試探着喚了聲,“殷師弟?”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間有鐵鏈相擊的碰撞聲,刺耳尖銳。
獄中人伴着鐵鏈響動聲走近,出現在燭光之中。
面色蒼白,眉目低垂。
他身着簡單的素色常服,無紋無飾,長發未束,散漫的披垂了一身。
寬大的白袍廣袖上籠着幽暗的燭火,更襯的他身形削瘦。
少年擡起眼,一雙眸子直直看過來,深邃清冷,像是天上寒星。
洛明川一時怔愣。
一貫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有哪裏不對,他印象中的殷師弟不是這樣。
少年目光總是陰冷沉郁,偶爾擡眼看他,讓人覺得就像被什麽冷血動物盯上了一般。
但眼前人的冷,更像是站在雲端俯視的神祇,與生俱來的冷漠。
令他一瞬恍惚。
當年學府第一眼初見,就知道這位師弟生的極好。此時細細打量,才驚覺少年雖身形未成,而五官已完全長開,薄唇挺鼻,劍眉星眸,無一處瑕疵。
像是羊脂白玉精雕細刻出的祠堂塑像,神姿高徹。
卻半點煙火人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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