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學府

第二日清晨,終究沒能去開會。

因為一只送信的青樞雀落在了殷璧越的院外。

紙是薄雲箋,墨是徽州沉水墨,字跡是最為端正的臺閣體。

‘瀾淵學府請閣下過府一敘,掃榻相迎。掌院先生敬上。’連用詞也是一板一眼的敬語。

這樣一封請柬雖然講究,卻是任何一個高門世家都做的出來。

不同的是,請柬末尾蓋着的,沒有學府的‘生花筆’徽記,而是掌院先生的私印。

瀾淵學府不在‘一山三派,佛門雙寺,魔宗十二宮’裏,它是中立的。可這些勢力的背後,都隐隐有學府的影子。抱樸宗現任掌門曾在學府讀書,皆空寺首座也曾在學府講過佛法,任何一個中大門派的中流砥柱裏,少不了幾個出身學府的弟子。甚至是北皇都朝堂裏的顯赫官員,也有不少畢業于瀾淵學府的。

最重要的是,學府的先生是世間六大亞聖之一。

這樣一位大人物親自蓋印的請柬,自然非同一般。

段崇軒拿着請柬啧啧稱奇,“這等神通手段,不愧是亞聖……四師兄,你說這印裏的空間陣法能帶兩個人不?不要咱倆綁在一塊兒一起去?”

去你妹!

殷璧越嘴角微抽。

空間穿越還帶人,分分鐘撕碎你喲!

殷璧越伸手拿回請柬打量,用詞寫的看似謙和,卻并沒有指明時間。

這意思很簡單,就是讓拿到請柬時即刻出發。

他忽然想起修行界一句粗俗的話,“滄涯山的霸道是真刀真槍的‘你不服就打到你服,老子就是道理’!而瀾淵學府呢,明面兒上遵從禮制,和和氣氣,卻硬是讓你拒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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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腹細細摩擦着信尾不過掌心大小的印戳。紅色印泥微凸,質地細膩滑軟,是再庸俗不過的‘掌院私印’四個篆刻。

段崇軒在一旁看着,面色緊張,生怕一個眨眼人就不見了。

掌院先生的印裏,含着一個空間陣法,注入真元便可打開空間通道。瀾淵學府在中陸的雲陽城,而滄涯山在西陸,相距何止千裏。

如今卻可轉瞬即至。

殷璧越想不出亞聖這種大人物見他做什麽,也自認為不可能是段崇軒猜的‘因為當年結業成績好,先生請他去講課’這種沒譜理由。

因為他在學府的三年裏,連掌院先生住處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學府裏大小事宜自有副掌院和一衆教習先生操持。

掌院先生,似乎只用負責活在傳說裏。

想不出就不想,總歸是要去見的。

他對話唠一點頭,“師弟,我去了。”

段崇軒忙湊上來,“四師兄你真不考慮帶上我麽?!……诶,師兄,師兄……”

仿佛話唠的叫喊還在耳畔,而他轉眼間就站在了陌生的土地上。

青磚上積着淺淺水泊,空氣裏還帶着微涼的水汽。

雲陽城剛落過一場雨。天光初霁。

殷璧越回頭看了眼影子,推算出兩個大陸的時差與距離。

他正站在學府朱紅的大門內,面前正對着一座狀如靈芝,巨大如山的鎮府石。恢宏的氣度撲面而來。

梳着垂髫髻的紅襖小童立在石邊,對他一拱手,“這位師兄請随我來,先生已等候多時了。”

學府與其說是一座府,倒不如說是一座城中城。

因為它大的出奇。

繞過鎮府石,便是寬闊的學府主道,遙遙通向平日學子集會的勤學殿,此時正值‘上生書’的時辰,學生都在學舍裏聽教習先生授課。

偌大的主道與大殿便顯得愈發空蕩。

過了勤學殿,眼前道路驀然繁雜起來,既有回廊蜿蜒曲折,也有青磚長徑四通八達。

殷璧越走在原身走過無數遍的路上。

三人合抱的刺槐亭亭如蓋,青藤爬滿了四層的藏書樓,遠遠望去一片青翠。一間間學舍門前的廊柱,朱漆已有些斑駁,露出本來的暗沉色彩。

風裏帶着草木清香,吹來琅琅讀書聲。

這裏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瀾淵學府教什麽?

瀾淵學府什麽都教。

書法繪畫,九章算術,骈文骊句,音律曲譜。

修行入門,諸子百家,宇宙洪荒,朝堂心術。

掌院先生曾說,“問道有先後,卻沒有優劣。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這便是學府的宗旨。

領路的小童又轉過一扇拱門,笑道,“師兄結業已有些年頭,可還記得這裏的路?”

殷璧越道,“三年走過千萬次,自是記得。只是說來慚愧,學府弟子出身,卻不知掌院先生名諱。”

他以為這小童是掌院的侍童,總能知道個先生的姓氏。這樣自己稍後見了掌院,也方便稱呼。

不料小童卻道,“先生的名諱,還真沒人知道,我想,或許先生自己也不記得了。”

殷璧越有些詫異,“就像世人不敢直呼劍聖名諱,所以時間久了,倒真不記得名字了?”

但他觀這童子神色天真,性格活潑,可見先生待身邊人定是溫和。至少表面如此。

小童糾結的鼓起了包子臉,

“是也不是。先生輩分很高,所以天下間無論何等身份顯赫者,都需稱聲‘先生’。但先生又胸懷寬廣,無論哪般貧賤低微,都可稱聲‘先生’。長久這樣下來,姓名反倒不重要了。畢竟在先生看來,天地衆生,一視同仁。”

衆生平等?殷璧越微微笑了。這倒顯得這位掌院是位真正的聖人了。

可是聖人之下,皆為蝼蟻。

既是蝼蟻,自然平等。

他面上沉靜如水,跟着小童繞過藏書樓,向僻靜的學府深處走去。

忽而一個轉彎,他落後一步,再看時,小童的身影竟憑空消失了。

殷璧越也不慌。閑庭信步的向前走去。

因為整座學府,都是先生的私人領域。

在這裏,一花一葉,一鳥一獸的動靜都盡在掌握,瞞不過先生的眼。

那麽他迷路,也應在先生的眼中了。

他走過演武場,少年們一板一眼的練劍,面龐稚嫩,神色堅毅。汗水順着額頭沒入衣領。

他站在思辨堂門外,堂裏的兩派學子正争執不下,臉紅脖子粗的怒視對方。

他望着藏書樓裏來去匆匆,從窗前一晃而過的身影。步履踏實,抱着厚厚的宗卷與書簡。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他想起‘思辨說’與‘劍法初探’這兩門課,自己也曾選過,教習先生出了名的嚴厲苛刻。

他想起剛入學時,旁人議論說,‘年紀這麽小啊能結業麽’,最後看着他榮登榜首。

他想起無數個挑燈夜讀的晚上,早起練劍的清晨,登樓遠望的黃昏。

殷璧越從來不是天資最好的天才,但殷璧越比每個天才都勤勉。

記憶如洪水般湧來,往日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逝而過。

世事一場大夢。

他經歷了學府三年的喜怒哀樂。從勤學殿裏忐忑不安的入學初試,到放歌縱酒的蘭臺踐行,每一天都刻骨銘心。

直到這一刻,他就是殷璧越,殷璧越就是他。

昨日種種,皆成今我。

心念一動,長劍自鳴。

他腳下的青磚裂開一尺長的深深縫隙。

天盡頭已是殘陽如血。

與此同時,深院槐樹下,一位峨冠博帶的中年儒士微微一笑,“劍未出而氣先發,善。”

滿院的槐花在風中顫動搖曳,似是呼應他的歡愉。

殷璧越還沉浸在方才的劍意中,那是一種近乎直覺的玄妙。

眼前的景色便須臾間陡然一變。

換成了一方栽滿槐樹的庭院。

時節明明不過仲春,這裏卻已槐花滿枝,空氣中浮動着甘甜的清香。

槐樹下站着一個人,整座學府的主人。

在見到掌院先生之前,殷璧越無數次想過這會是怎樣一個人。

或許大部分人都有這樣的好奇,那站在世間至高處的幾人,該是怎樣的模樣,有怎樣的威勢。

但沒有一種猜想,滿足眼下的情況。

他原先以為先生必是一仙風道骨的垂垂老者,卻想不到眼前人是中年儒士模樣。

那人就立在樹下,有些疲懶的抄着手,像個高門大戶裏的富貴閑人。

就連最為端正不過的峨冠博帶,穿在他身上,也顯出三分散漫氣。

沒有掌門外露的威勢,也沒君煜不可逼視的劍意,甚至連柳欺霜身上武者的銳氣都沒有。

但殷璧越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因為他對神魂強弱有種敏銳的直覺。

眼前這個人十分強大。

是他漫長的閱歷中,罕有的巅峰強者。

殷璧越上前兩步,又恰好保持着持禮的距離,端正的行了個弟子禮,“學生見過先生。”

富貴閑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下一秒,這種警惕被放大到極致。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如墜冰窟的凍結了!

因為那人笑眯眯的瞥了他一眼,有些遺憾的感嘆,

“你沒能殺的了他,那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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