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觀海

往後幾日,殷璧越三人去看了鐘山的比試,其餘時間都在潛心修行。

直到這一天輪到殷璧越上場。

與他對戰的是濂澗宗陳逸,出身濂澗亞聖門下。

這是繼段崇軒與程天羽之後,第二次劍聖弟子與亞聖弟子的對戰。

陳逸以往的抽簽運氣很好,對手與他差距太大,因而不用展露什麽高妙手段就輕松取勝。幾場對戰的可觀性都不強,也沒有引起任何轟動。

眼下這場,是他第一次遇到強敵。

陳逸與褚浣,一個武修一個靈修,是濂澗宗最有可能折花奪魁的人。

無論是出于哪種原因,這一天擂臺下,濂澗宗的人格外多。

紫色長衫在擂臺下連成一片,像是碧波萬裏的海洋。

看臺上的座次也換了,因為濂澗宗來了一位半步大乘的強者。

大人物的臨時到場本應吸引目光,但出乎意料的,幾乎每個人都看向濂澗宗那位女長老身後。

那裏立着一個小姑娘。

绛紫色長衫廣袖在晨風中浮動,朝霞為她白玉般的臉龐鍍上淡淡金輝。她就像一株細瘦的紫丁香,含苞待放,花期未至而清香滿庭。

看臺高遠,許多人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即使這樣,也會生出莫名的直覺,認為她就是一個萬中無一的美人。

“這就是曲堆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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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美啊…她是來看陳師兄的麽?”

濂澗宗弟子都露出與有榮焉的自豪神色。

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也看着遙遠的美人,一時忘了喊開始。

至于這場對戰的兩位主角,仿佛暫時被世界遺忘了一般。

兩人相對而立,很适合說些什麽。

先開口的是陳逸,

“殷師兄,我認識你。我兩年前從瀾淵學府結業後拜入家師門下,在學府時,曾拜讀過你‘思辨論’的課業文章《雜學有用論》。”

殷璧越靜靜的聽着,點頭致意。在一場戰鬥開始之前,對方說起舊事,自然不是為了拉近彼此關系。

陳逸接着道,“所以,我拜入家師門下不過兩年,今天若是輸給你,不是師父教的不好,而是我自己在學府學的不如你。”

殷璧越道,“有理。”

确實有理。

就好像他連劍聖的面都沒見過,練劍修行,全靠自習。若是輸給別人,自然也不算劍聖教的不好。

陳逸笑了笑。

他氣質平和,五官沒有出彩的地方,濂澗宗略顯浮華的長衫,也被他穿的中規中矩。

這樣一個人,如果走在街上,絕不會有人想到他是一位亞聖的弟子。

“話雖如此,我若是輸了,總是一件有損師父名望的事……” 他笑起來,陡然生出不可逼視的光輝,是無與倫比的自信與豪情,“所以,今天我得先勝了你。”

殷璧越沒說話,只是望向臺邊的榆樹。

他與何來一戰之後,高大的榆木枯萎了一半,後來受褚浣上場時施展枯木回春訣的影響,重新煥發生機。

如今細嫩的綠芽在晨風中輕顫,好似回到了初春時節。

半步大乘的強者來了,大乘境的神識也來了。

他折了一截榆枝,不由想到,以後遇到鐘山可怎麽辦?

難道也要折枝而戰麽?

但眼下,他不願對方誤會,解釋道,“我并沒有折辱你的意思。”

這話或許別人不會信,但是陳逸同樣出身學府,也讀過殷璧越寫的文章。此時他看着對方的眼睛,覺得對方應該是有苦衷,不方便拔劍,于是他說,“沒關系,倒是我占便宜了。”

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喊道,“滄涯山殷璧越對濂澗宗陳逸——”

兩人正式見禮。

臺下衆人的目光終于落在了對戰雙方身上,驚奇的發現劍聖弟子竟是還不準備拔劍。

但因為殷璧越上一場的表現,這次沒有人說他不自量力,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自信和驕傲。

洛明川微微蹙眉,他有種直覺,師弟不拔劍,不是驕傲,而是拔劍會出問題。

看臺上那位濂澗宗的女長老也蹙起眉頭,對身後的小姑娘說道,“縱然自信無匹也不能自棄優勢,你以後可莫要學他。”

“姑母,我曉得的。”小姑娘淺淺一笑,如明珠生輝,卻不耀眼刺目,只讓人覺得無比舒服。

以她的修為本是沒理由站在這裏的,但她來了,與那些小乘以上的長老同臺觀戰,沒人敢說不對,還恨不得給她搬把椅子。

因為她是曲堆煙。

亞聖曲江唯一的女兒,濂澗宗無冕的公主。

曲堆煙面上答應下來,但是看着場間折枝而立的白發少年,覺得他意氣淩霄,真是暢快。當然,她師弟陳逸拔刀直斬,也潇灑至極。

陳逸用刀。

刀長四尺,沉星砂與萬煉精鋼所鑄,名作‘霜岚’。

自劍聖成名之後的千百年,天下武修以劍為尊,其餘兵器皆是末流。如果不是出了個‘斷水刀’燕行,幾乎世間再找不出用刀的強者。

陳逸的刀,像他的人一樣,從起勢到出刀,中規中矩,不快不慢,挑不出差錯也沒有光彩。

隔着十餘丈的距離,直直向殷璧越斬過去。

這一刀作為萬衆矚目之戰的開端,着實讓人從心底裏生出幾分失望。沒人像曲堆煙一樣,看出什麽潇灑至極。

直面刀鋒的殷璧越神情微凜。

從陳逸起勢的瞬間,一道無比強大的氣息,從刀刃間漫溢而出,如大海翻波,撲面而來。

刀雖不快,但萬丈波濤憑地起,從刀鋒掠處傳來,轉瞬間就要淹沒整個擂臺。

殷璧越站在臺上,橫榆枝于身前,如怒海孤舟,長夜螢火。

這一刻他清醒的認識到,縱然他能在何來的抱樸八卦劍下全身而退,也無法避開陳逸的一刀‘海闊’。

避無可避,自當出劍。

殷璧越足尖輕點飛掠而起,榆枝上的嫩葉四散離枝,卻被空中激蕩的勁氣所阻,遲遲不落。

漫天狂舞的榆葉間,細弱的樹枝對上沉重的長刀。

轟——

刀劍碰撞,轟然巨響,如驚濤拍岸!

臺下境界稍弱者,登時被震的耳膜發疼,忙不疊運氣真元抵擋。

直到殷璧越出劍,人們才意識到陳逸那一刀的強大。

沒有迅疾,沒有光彩,沒有鋒銳,只有強大。

純粹的強大。

很多人才剛開始懂得曲堆煙眼中的潇灑。所以震驚的說不出話。

孤舟如何阻大海?螢火如何照長夜?

殷璧越沉腕曳劍,榆枝從刀刃上飛掠劃過,星火和木屑如浪花四濺。

分海破浪,一息之間轟鳴聲回蕩無窮,因為太急促,聽上去像渾然一聲,仿佛有人要硬生生将海劈開。

他已斬出二十一劍,然而陳逸只用了一刀。

濂澗宗長老言簡意赅的贊道,“好刀。”

半步大乘者,自然不會因為破障境的刀勢動容。

她看見的,是刀意。

不同于劍,刀是最早出現在人類手中的武器之一,因為簡單。

劈柴打獵用刀,殺雞宰羊用刀。

陳逸這一刀很簡單,但有些時候,極致的簡單意味着強大。

曲堆煙也覺得這刀很好。

作為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同門,她自然知道這是陳逸最強的一刀。

卻沒想到,他會在戰鬥初始便毫不猶豫的使出來。

不得不說,最好的是時機。

真元充沛也戰意正熾,才能将刀勢完美催使。

以虎搏兔尚用全力,既然是戰鬥,一出手就該是最強的一招。

這說明他不光懂刀,還懂得戰鬥。

洛明川是最早看見那片海的人之一。

他面上不動聲色,凝視擂臺,廣袖下覆蓋的手握成拳頭。

刀劍分離,殷璧越手中的榆枝變短,不過一個指節的長度,他卻注意到了。

大浪退去,褐色礁石與逶迤海灘顯出本來的猙獰面目。

陳逸第一刀的去勢已盡,第二刀未至。

須臾間隔,已足夠讓殷璧越身形微虛,脫困于刀鋒之下。

全身真元傾盡而出,神識極速消耗,不止是身形,就連氣息也徹底消失在擂臺之上!

驚呼和抽氣聲接連響起,“踏山河!”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踏山河。

殷璧越與何來對戰時使出的,不過十分之一。

陳逸面色不變,收刀的角度與速度沒有片刻遲疑。

仿佛在他眼裏,對手的消失與否,與他毫無關系。

他眼裏只有刀。

他收刀回撤,立刀于身前。

如果說近千年以來,只有十個人讀過學府藏書樓裏的《踏山河概論》,那麽陳逸就是十分之一。

無論是空間奧義還是星軌預判,都以掌院先生最強大的手段為基礎——計算。

他沒能學會‘踏山河’,但了解它。這就夠了。

他知道以殷璧越當前的境界,這種程度的劇烈神識消耗,支撐不過半盞茶。

刀身光亮如鏡,映照着青天長空,絲絲縷縷的流雲飛逝而過。

‘海闊’之後,便是‘天空’。

無數刀光激射而出,鋒銳的線條将擂臺上每一寸空間割裂開。

在殷璧越片刻不停的千萬步計算中,別說錯漏,只要慢一步,便會有刀光來到他身前,劃出血影。

這一刀天輔相成,自然流暢,很符合修行者的美學。

每個人都覺得陳逸的應對妙到極致。

青天之下,何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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