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無

許翰林每天早晨起床洗漱後, 從不在家用早飯,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到甜水巷的藥茶鋪子裏, 喝上一碗濃濃的藥湯,配着兩個從隔壁店鋪的送來羊肉包子。小厮駕着馬車等在巷子門口, 待他吃飽喝足再去翰林院或者回許府。

這天他照常吃完出來, 巷子口卻鬧了起來, 好幾個潑皮糾纏毆打成一團,他躲讓不及被莫名其妙卷了進去,蒙着頭大聲高嚷呼救, 潑皮們卻沒人理會, 拳□□加亂打一氣。

小厮在巷子外聽到裏面的吵鬧, 忙跑上前去想要幫忙拉開許翰林, 只聽到一聲熟悉的慘叫傳來, 原本打得正起勁的潑皮們瞬間住了手,吓得如作鳥獸散,撒腿跑了個無影無蹤。

許翰林彎腰痛苦呻.吟,右手掌對翻了過來垂在身前,小厮吓得臉色都變了, 腿腳發軟上前扶住他,熟悉的店家夥計也趕上來幫忙,一起将許翰林攙扶到了馬車上,焦急地道:“這可如何了得,快去請太醫吧, 孫翰林可是讀書人,要是手沒了,以後怎麽寫字啊。”

小厮已經慌得沒了主意, 忙駕着馬車飛快回了府,太醫趕來診治包紮之後,嘆息着道:“翰林這手傷得太厲害,骨頭都碎了,以後只怕是廢了。”

原本就疼得迷迷糊糊的許翰林聽到這句話,登時暈死了過去。

許姨娘趕回去之後,就看到許翰林半倚靠在床榻上,眼神呆滞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毫無生機。她眼眶一熱喚了聲:“阿爹。”

許翰林一動未動,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仍然呆呆看着某處。

許姨娘心如刀絞,沉甸甸的氣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看不下去,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趕回了定國公府,直奔前院書房去找曾退之。

今日恰逢長平當值,曾退之正在書房與人議事,他鐵面無私将許姨娘攔在了門外:“對不住,國公爺有吩咐,所有的閑雜人等都不能進去國公爺的書房。”

“我呸!”許姨娘心裏原本壓着新仇舊恨瞬時沖上腦門,狠狠淬了長平一口,直撲上去伸手去撓長平的臉,“我打死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誰是閑雜人等,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快給我滾開!”

長平沒有想到許姨娘這樣潑辣,突然像是街頭的潑婦一樣居然動起了手,他忙閃身躲避,臉上一熱還是被她抓了條長長的紅痕,氣得伸手甩開她,怒道:“許姨娘發瘋了,來人幫我把她擡出去!”

護衛同情地看着長平,前些日子兩人有了嫌隙,他還被連累着打了板子,今天又被許姨娘抓傷了臉,他可是國公爺的貼身小厮,常跟着在宮中衙門出入,被人看了去還不得被笑話死。

許姨娘被架住胳膊往外拖,掙紮着擡腿不斷亂踢,尖聲叫道:“放開我!我要見國公爺,我有要事要見國公爺,國公爺啊,國公爺救命啊!”

曾退之正與下屬在書房議事,聽到外面傳來許姨娘凄厲的喊聲,見下屬神情尴尬,頓時沉下臉惱怒地道:“你且等一下。”

他走出去見到護衛長平與許姨娘纏成一團,更氣得七竅生煙,爆喝道:“你們在作什麽,簡直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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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忙放開許姨娘,躬身退到了一旁,她跌跌撞撞奔到他身前,身子一軟撲過去痛哭道:“國公爺啊,我阿爹被歹人害了,你要幫他報仇啊!”

曾退之吓了一跳,顧不得罵她沒有規矩,扶着她肩膀讓她站穩了,難以置信地道:“許翰林沒了?”

許姨娘哭得泣不成聲,搖搖頭抽泣着道:“阿爹還活着,只是他的手被人打斷了,以後再也寫不了字,做不了官啊!”

曾退之聽許翰林還活着,稍微松了口氣,又聽到他手斷了,頓時又愣在那裏。許翰林沒了手跟死了沒兩樣,究竟是誰這麽恨他,要斷了他的前程?

許家也算是他的助力,現在就這麽生生折了進去,不用許姨娘來求,他也不會放過背後之人。想到張府尹那欠扁的嘴臉,冷冷斜了一眼長平,眼神陰沉:“去報官,要是張棕這狗賊查不出來個所以然來,哼,到時候有他好受的!”

長平縮着脖子忙溜得飛快,許姨娘本來還想告他一狀,此時見他跑了只得暫時将恨意壓在了心底,現在還需要他去跑腿,等揪出了害阿爹的人,再報仇也不遲。

許姨娘枯瘦的臉上脂粉胡成了一團,完全不見以前清雅出塵的仙氣,曾退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忍着心底的惡心道:“前院書房經常有客人來訪,女人跑來這裏哭鬧成何體統,這次憐你情有可原,以後若是在再沒有規矩亂闖,休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轉身大步回了書房,許姨娘怔怔看着他決絕離開的背影,他如今連與自己多說幾句話都覺得不耐煩,半晌後淚又流了下來,失魂落泊地離開了。

京城是張府尹的地盤,張府尹早在許翰林手被人折斷後沒多久,消息就傳到了他耳朵裏。

雖然是官員被害的案子,可他沒有接到報案,民不告官不究,就當做自己眼瞎耳聾什麽都不知道,只暗中差人去打探究竟。

現在既然長平來了,也就按着規矩接了案子,打着官腔表示一定會追查到底,誓要将敢傷了朝廷命官的賊人抓住。

轉頭張府尹就進了宮,将此事禀告給了霍讓:“臣認為,此事來得蹊跷,許翰林看似是遭了無妄之災,其實是早有預謀的詭計。”

霍讓左右手邊都擺着信函奏折,他正一目十行快速掃視,聞言擡了擡眉,看了張府尹一眼。

“前些日子臣與杜相他們對上,讓杜相吃了癟,如今英國公還在牢獄裏呆着,各家小報以律法與孝道吵來吵去,也沒有吵出個輸贏來。

估摸着是對方下了狠手,故意傷了許翰林,将這個大案推出來,意欲在為難臣,也順帶告知天下律法無用,光天化日之下,朝廷命官的命都不是命,何況是尋常百姓。”

霍讓頓了下,将奏折扔回案幾上,似笑非笑道:“你成日想東想西,幹脆去小報上寫文章與人對罵算了,這個你倒擅長,保管你能罵贏。既然苦主報案,你就按着規矩查案審案,反正京城哪裏有個狗洞你都一清二楚,這些潑皮你又不是抓不到,大張旗鼓審給他們看就是了。”

張府尹心中驚疑不定,此事莫非還有別的關竅自己沒看明白?他一時有些摸不清頭腦,卻不敢多問,既然得了主意,就老老實實退下去抓人了。

霍讓獨自發了會呆,臉上漸漸浮上了笑意,将奏折全部堆在一旁,鋪開紙低頭認真畫起了畫。

明令儀摸着乾一遞過來厚厚的一疊紙,不由得笑了笑,已有許久未收到霍讓的畫了。

乾一恭敬地道:“老大,聖上說張府尹會将潑皮抓到,把許翰林的案子審個水落石出送到定國公面前,讓你盡管放心。”

明令儀手上頓了頓,想到乾一是霍讓的人,她的一舉一動肯定全部被報了上去,挑撥趙家與許家的關系,讓曾退之後院起火之事,霍讓又怎麽會不知道。

她慢慢拆着信封上的蠟封,問道:“乾一,上次我托你去買來的下人,他們現在功夫可有長進?還有明家以前的老仆,尋了多少回來啊?”

乾一心下暗叫糟糕,明令儀雖然面色尋常,可她話裏的意味卻不尋常,嘴裏直陣陣發苦。自己是聖上派來之人,雖然護衛着她的安危,可誰願意成日活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哪怕是最親密的人之間,也有自己的隐秘之事。

就如她,懂得分寸本份,從來沒有多問過聖上的事,從不在聖上的朝政大事上指手畫腳,是極難得的聰慧通透之人。

“回老大,護衛拳腳功夫還算不錯,若是要調他們來接替暗衛之職,倒還欠缺一些火候。明家的老仆找了大半回來,現在都安排住在京郊的莊子裏,可要小的去把他們調回偏院伺候?”

明令儀擡頭看着他笑了笑,從荷包裏拿出疊銀票遞給他:“不用,就讓他們先呆在莊子裏吧,現在偏院不缺人手,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乾一慌忙後退一步,雙手亂擺搖得似撥浪鼓,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這都是小的應做的本分,不敢拿夫人的銀子。”

明令儀笑着解釋道:“收下吧,還有你兄弟同仁的也在裏面,勞煩你分給他們。冬至大過年,偏院的人都有,提前将過年的獎賞一并給了,讓大家能提前樂呵樂呵。

我給聖上也封了紅封,要托你帶進宮裏轉交呢,不過他沒有你風裏來雨裏去的辛苦,紅封裏的銀子可沒有你的厚,你莫要被他知曉了。”

乾一猶疑了片刻,才上前接過了銀票,手捏了下厚度,再瞄到上面的數額,又差點被口水噎死。他雖見過明令儀收鋪子時與開庫房時的大手筆,卻還是被她鎮住了。

她這是完全按着朝廷一品的俸祿,在給自己發賞賜,乾一施禮謝過明令儀,退下後清點着手上的銀票,連牙都隐隐覺得疼起來。

明令儀拿出霍讓的畫看了起來,還是原來熟悉的男童女童,第一幅是男童面前擺着高高一摞書,他愁眉苦臉正在奮筆疾書,頭上的沖天辮都張牙舞爪翹得老高。

第二幅是男童蹲坐在廊檐下,癡癡看着頭頂的天空,天際邊,女童坐在彎月上,笑得眉眼彎彎。

明令儀拿着畫看了一會笑了笑,就與原來的畫一起放進了小匣子裏。

紛紛揚揚的雪又下了起來,寒風夾雜着雪花飛舞,早上起來院子裏已經銀裝素裹。夏薇縮着脖子推開門進屋,冷風呼嘯着跟着鑽了進來,她拍了拍肩上的碎雪,嘴裏直嚷道:“還是屋子裏暖和,外面真的是凍得鼻子都快掉了。”

秦嬷嬷上前幫着她從食盒裏拿出飯食擺放在案幾上,明令儀從淨房裏也洗漱好了出來,兩人忙上前一起深深曲膝施禮道賀。

明令儀拿出紅封遞給她們,笑着道:“既然是我的生辰,大家一起沾沾喜氣,正好今天下大雪,瑞雪兆豐年,來年也正好有個好兆頭。”

秦嬷嬷與夏薇都笑嘻嘻地接過了紅封,明令儀生辰從簡,去年也只吃了秦嬷嬷親手做的長壽面,今年照常如此,只是夏薇手勁大,壽面換成了她做,揉出來的面勁道十足。

明令儀吃完小碗的清雞湯長壽面,這個生辰就算過去了。沒想到用完飯後沒一會,小孫氏與孫嬷嬷居然頂着大雪來到了偏院。

小孫氏手上捧着個包裹,她揭開包袱皮後拖在手上,恭敬地遞上前:“進府的時候,管事嬷嬷讓我去挑選喜歡的做衣衫,誰說夫人先前拿了許多料子放在繡坊,人人都有份。我見着這匹料子顏色好,便想着自己拿回來繡,正好夫人生辰,我就借花獻佛,這條裙子送給夫人,給夫人賀壽。”

明令儀接過小孫氏手裏捧着的天青色十六幅錦緞寬裙,散開後裙擺層層疊疊,用銀線繡出了星星點點的光,稍微一動,猶如月光灑在了清輝的水面上,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孫姨娘的手真是巧,不但手巧,想法也別致,要不是天氣實在冷,我恨不得馬上穿到身上。”明令儀真心實意贊嘆道,戀戀不舍将裙子交給秦嬷嬷讓她收好,又招呼着小孫氏坐下,“姨娘有心了,快過來坐吧。”

小孫氏見明令儀笑容滿面,心裏暗自松了口氣,施禮後在她對面拘謹地坐下了。

明令儀将熱乎乎的栗子糕放在她面前,招呼着她喝茶吃點心,溫和地道:“姨娘進府了一些時日,過得可還習慣?”

孫姨娘咬了一小口栗子糕,香甜軟糯的糕點讓她幾乎眼淚奪眶而出,她忙垂頭掩飾住失态,喝了口熱茶緩了緩情緒,低聲道:“開始時不太不習慣,現在也慢慢習慣了,多謝夫人關心。”

明令儀看到她原本纖細雪白的手上,關節處皮膚發紅,屋裏暖和,手上的紅處已經發亮。

估計她癢得厲害,強忍着沒有當面去撓,卻還是時不時将手悄悄挪到背後,飛快去撓幾下,然後手更紅白交加,有些地方都撓破了皮冒出血絲,看起來慘不忍睹。

明令儀心中暗自嘆息,拿人手短,小孫氏既然上門來了,她也就不能裝作看不見,沉吟片刻後,吩咐秦嬷嬷拿了個黑漆小匣子過來。

她打開後拿出個沉甸甸的荷包遞過去,微笑着道:“姨娘不要嫌棄,因着我的生辰,屋子裏的人都有。”

孫姨娘接過荷包,摸了摸便知道裏面是碎銀子,她看着一大袋錢,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哭又怕流淚惹了晦氣,忙轉頭胡亂抹了抹眼睛,語無倫次地道:“多謝夫人,我上門來倒成了讨飯的,不是,我拿着裙子來......”

明令儀見小孫氏臉漲得通紅,說了半天都詞不達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擡了擡手打斷了她,微笑着道:“姨娘別急,我明白你想說的話。荷包裏都是些碎銀子,你院子裏要買些炭還有吃食,用起來正方便。

以後能呆在院子裏就盡量呆在院子裏吧,外面天也冷,拌起嘴來倒吃了一肚子冷氣,劃不來。”

小孫氏抱着荷包不住地點頭,知道明令儀是在提點她,沉默了片刻後道:“夫人,我耐得住的,以前在娘家的時候就常常關在屋子裏不出門,也不是沒有吃過苦,冬天時也經常沒有炭盆,早就冷習慣了。

只是今年太冷了,實在冷得人受不住,從娘家帶來的銀子,都是我以前好不容易省下來的私房錢。嫡母給的嫁妝,都是給外人看熱鬧的表面光,一個壓箱底大錢都沒有。我那點銀子拿出去央人買了炭與暖和點的吃食,早就花完了。

我知道夫人心善,才舔着臉上了門。許姨娘知道國公爺不待見我,以前院子裏的月例還只是是克扣一部分,現在是幹脆扣得幹幹淨淨,除了幾口冷飯菜,什麽都領不到。

我又不想與誰争,就只想找個地方活下去,可這府裏......,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以前在娘家時盼着嫁人能好過些,可這嫁了人,還不如以前,生怕哪一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明令儀長長嘆息,小孫氏才及笄不久,正當鮮活水靈的年紀,沒幾個月就生生被搓磨得萎靡不振,像是幹枯的老妪。

她想了想安慰道:“缺什麽就來尋夏薇與秦嬷嬷,我能幫的自會搭把手,以後日子還長着呢,身子最要緊。”

小孫氏強忍着淚水,忙起身躬身道謝,孫嬷嬷也上前跟着要跪下來磕頭,夏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嬷嬷不用下跪,夫人不喜歡這些虛禮。”

送走小孫氏,秦嬷嬷回到屋子裏,笑着道:“這小孫氏倒是懂事守規矩,在嫡母手下讨飯吃長大的就是不一樣,知道看人臉色,見夫人神色稍微有些疲倦,就立即起身告辭了。”

明令儀瞄了一眼秦嬷嬷,沒好氣地道:“嬷嬷也真是,知道你喜歡小孫氏的手藝,不用故意拐着彎來幫她說好話,都是女人活着不易,她只要安安份份的,我能幫的也就随手幫了。”

夏薇皺起了眉頭,生氣地道:“許姨娘如今跟瘋狗一樣到處咬人,不僅僅是孫姨娘,連着岚姐兒晉哥兒都不好過。”

明令儀垂下了眼眸,張府尹很快将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曾退之知道了許翰林是趙将軍動的手,因着氣趙家,就算是晉哥兒也跟着更加厭惡了。

他暴怒之下,将趙将軍喚來,揚起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頓,直打得他皮開肉綻,鬧騰得府裏無人不知。

最後曾退之不顧先前杜相的勸說,将趙将軍降職成了個挂着閑職的小校。又親自去許家探病,不知許諾了什麽,最後高禦史沒有上折子彈劾,此事算是壓了下去,許姨娘又重新抖了起來。

明令儀以為霍讓今晚會出宮,等到了子時都過了還不見人,便熄了燈上床去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乾一在焦急地喚她:“老大,老大。”

明令儀驀然清醒,翻身坐起來披上衣服,壓住心裏的不安,飛快地道:“說,出什麽事了?”

乾一警惕地上前一步,小聲道:“太後娘娘薨了,吳國大長公主也快咽氣了,京城恐不太平,聖上此時無法出宮,他差乾二遞了消息來,說讓小的要寸步不離你左右,等你進宮哭靈的時候,再給你慶賀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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