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無
正慶殿內。
霍讓懶洋洋躺在圈椅裏, 雙腿交疊,大喇喇翹着二郎腿壓在成堆的奏折上面,雙眼望着窗棂外發呆, 許久都一動未動。
真是後悔啊,霍讓不知哀嘆了多少次。
可惜這些時日京城裏到處都是杜相的爪牙, 他已經提高了防備, 出宮去怕被人發現倒害了她, 不然早就跑去告訴她,自己後悔了。
衣衫下的軟玉溫香,仿佛還停留在指尖, 他擡起手放在眼前, 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連着眼角眉梢都春意盎然。
黃貴放輕腳步, 躬身上前禀報道:“聖上, 皇後娘娘宮內的杜嬷嬷前來求見。”
霍讓收回手緩緩轉過頭,臉色臭得難看到極點,冷冷看着他不出聲。
黃貴将頭埋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道:“杜嬷嬷說,皇後娘娘想回府去拜祭林老夫人, 求聖上恩準。”
霍讓眼神冰冷,嘴角露出幾分譏諷,頗為惋惜地道:“可惜不能退回杜家去,以後都不用再回來了。傳話下去,讓她盡管去, 她想在杜家留多久都可以,以後不用來請示了,只要與杜家沾上關系的, 都不要再踏進正慶殿。”
黃貴眼角抽了抽恭敬退了出去,霍讓自打從定國公府回宮之後,就時而笑時而嘆息,在殿內上蹿下跳,就差沒有捶胸頓足了。
他不時自言自語嘀嘀咕咕念叨後悔,要不是早知道他是去見的明令儀,絕對會以為他撞了邪,要請方外大師來給他念經驅魔了。
杜嬷嬷回到宮裏後,杜琇聽到聲音下意識看過去,她下半張臉雖然被紗布蒙了起來,還是能看出她的憔悴不堪,此時紅腫的雙眼突然一亮,背後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希冀,令人心酸不已。
黃貴雖然說得不如霍讓直白,杜嬷嬷卻也聽出了言外之意,她勉強着撿了好聽的說道:“回娘娘,聖上準了你回府,還念着你心疼母親去世,準許你在娘家多住些時日呢。”
杜琇眼裏的光黯淡下來,她怎麽會聽不明白杜嬷嬷話裏的意思,自古以來皇後回娘家乃是國之大事,更從未聽過一國之後久住在娘家的。
她想起林老夫人臨死前的慘狀,那些溫熱的血仿佛還燙得她全身一寸寸地疼,自己卻還念着那個注定是生死仇敵永遠不可能的人,又深深覺着自己不孝。心揪成一團連氣都喘不上來,只能張着嘴大口大口吸氣,眼淚不住滴落臉龐,痛苦得恨不能死的人是自己。
杜嬷嬷慌得忙跑過去攙扶住杜琇,拿着帕子輕輕替她蘸着臉上的淚,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娘娘,你下巴身上都有傷,萬萬不可亂動啊,要是以後留了疤,老夫人若是見了,不知該多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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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杜琇仰頭大聲狂笑,她拼命扯着紗布,嘶聲力竭吼道:“我對不住阿娘,都是我害了阿娘!是我癡心妄想,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我該死,這點傷算什麽,留疤不留疤又有什麽關系,就是我死了,也不能讓人多看一眼......”
杜嬷嬷大駭,杜琇發起了狠根本攔不住,其他宮女見狀,也忙上前幫忙拉住杜琇的手臂不讓她亂動。
杜琇掙紮亂踢亂哭,臉上胸前的紗布被扯開,連成一條線的傷皮肉翻卷,雖然只是皮外傷,還流着淡血水看起來猙獰可怖,尤其是在下巴上的那一道,以後讓她怎麽見人。
哭鬧了許久,她才終于精疲力竭,如同木偶般呆坐着不動。宮女送上來了熱水紗布藥膏,杜嬷嬷伺候杜琇梳洗幹淨,重新替她上了藥包紮好傷口,輕聲勸道:“娘娘,上床去歇息會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出宮回家去。”
聽到回家,杜琇原本麻木的心像是被針刺般猛地疼,杜太後以前對她說,千好萬好還是在娘家時好,嫁人沒什麽好的,哪怕是做了人上人,也沒多少趣味。
那時杜琇不懂,早年杜家家境不好,杜太後要忙裏忙外操持家務,供哥哥杜相讀書,日子過得緊巴巴又辛苦,一個大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哪裏能有什麽快樂可言。
現在杜琇也依舊不太懂,杜太後生前風光無限,死後靈堂前卻連守着的人都沒有幾個,喪事草草結束,不過幾日靈柩便停到了廟裏去。可她聽到嬷嬷在杜太後去後,給她招魂含飯,嘴裏依稀念的是,回家吧,回家吧。
以後,自己也與杜太後一般,在這深宮中孤寂度日,死後,才能真正回到幼時的家。
杜琇面若死灰,任由杜嬷嬷攙扶着起身去卧房歇息,看着頭上繡着石榴葫蘆的帳頂,只覺得眼睛生疼。她閉上眼,鼻子聞到陣陣的白檀香氣,微微偏頭看去,杜嬷嬷往博山爐裏放了把香,香煙袅娜升騰,在屋裏蔓延開。
她愣了愣,腦子裏又回想起那天的一幕,明令儀撲過來時身上熟悉的氣味,只是當時太過雜亂,那一瞬又太快,她怎麽都抓不住。
明令儀每天準時去給曾退之換藥,他腰上的傷口卻不見好,周圍邊緣依然紅腫着,漸漸有膿水往外滲出來。太醫正與王大夫診治過後,重又調整了藥方,加重了下火解毒藥的劑量,用藥湯清洗過傷口的膿血,傷口處總算好了些。
這天她去到前院時,長平蹲在院子門前,遠遠見着她便跳了起來,小跑着迎上前道:“夫人,杜相來了,國公爺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你先回去吧,今天的藥我等會進去給國公爺換。”
明令儀心中轉得飛快,林老夫人今日的棺椁停靈到大相國寺,怎麽今天杜相還有空來見曾退之,估摸着不是杜琇昨日回府祭拜時又橫生枝節,就是朝堂上出了大事。
她心中疑惑,面上卻半點不顯,微笑着道:“那我先回去,國公爺那裏你替我說一聲,就拜托你了。”
長平忙應下,恭送明令儀離開,不大一會杜相也走了,曾退之随後将他傳了進去。
待到用過晚飯後,夏薇腳步匆匆跑了進來,遞給明令儀一個方勝,抱怨着道:“夫人,長平神神叨叨的,藏在角落裏突然跳出來攔住我,悄悄把這個塞到我手上,讓我定要馬上親手交到你手上,然後其他什麽都沒有說就跑了。”
明令儀心下微沉,飛快拆開方勝,上面只歪歪扭扭寫着兩個字:“西北。”
她慢慢坐直了身體,垂眸沉思片刻,神色狠戾殺氣騰騰,将紙扔到炭盆裏燒了,将乾一喚來,細細商議了許久。
次日,明令儀仍舊如尋常般,準時去了前院,門前的守衛換了人,見到她前來雖然沒有阻攔,卻客氣請她先在門房等着,待進屋回禀之後才讓她進去了。
曾退之腰下墊着軟墊半仰躺在塌上,手上拿着本書在看,見她進來放下書,打量了她幾眼,不鹹不淡地道:“外面守衛換了,以後誰進來都得通傳。”
明令儀曲膝施禮,微笑着道:“怪不得看着都是些眼生之人,長平呢,他可是今天不當值?”
曾退之又拿起書翻看起來,不耐煩地道:“長平有別的差使,你問那麽多作甚,外面之事說了你也不懂。”
明令儀忙閉嘴識趣不再多問,在杌子上坐下,動作不急不緩,拆掉曾退之腰上裹着的紗布,有條不紊清洗擦拭完傷口上的舊藥膏之後,将髒掉的布巾扔到簍子裏,再側過身去旁邊的案幾上拿新紗布,順帶擰開藥膏蓋子,拿銀勺挖出藥膏細細抹在他的傷處。
曾退之仍然舉着書在翻看,她垂下眼眸,擋着右手腕垂下來寬袖的左手,從裏面拿出個小紙包飛快用力一捏,将上面的細末神不知鬼不覺灑在了傷處。
她右手的銀勺不停,将藥膏與細末混在了一起,随後又拿了新紗布,将傷口重新包裹了起來。
盯着他腰看了片刻,明令儀神色一松,輕快地道:“國公爺,已經換好了。”
曾退之拿開書低頭看了一眼,嘴裏嗚了聲,打量了她幾眼,目光重又移到了書上,閑閑問道:“你阿爹估摸着已接到朝廷旨意了吧,給他們準備的屋子可有收拾好?”
明令儀臉上浮上抹譏诮,明家的百年老宅已經被杜相一系的人占了去,可沒關系,只要他們能住得安穩。
她想起“西北”兩字,手伸到袖子裏,緊緊捏着裏面已空了的紙,嘴裏卻平淡地道:“已經收拾好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打掃幹淨買些家什就可以入住,多謝國公爺關心。”
曾退之放開書,今天他心情似乎很好,看着她嘴角緩緩露出了絲笑容:“可不能随意拆穿,得多用些心思好好收拾收拾,若是缺銀子問賬房去支取,就說是我吩咐的。
怎麽說都是親得不能再親的親戚,以前雖然有過争執,可上嘴皮子還有碰到下嘴皮子的時候,事情已過去這麽久,親人之間哪有什麽隔夜的仇,我還盼着他們早日回到京城,你一家人也好團聚呢。
可惜你前大嫂段氏已經嫁去了江南,你阿娘也去世了,不過也還算好,以你阿娘的年紀也算喜喪,至于你大嫂,你大哥乃是人中龍鳳,京城裏不知多少人搶着嫁,大丈夫何患無妻,那等不能同甘共苦的,早早休掉也是幸事。”
明令儀站得筆直,靜靜看着他那張喜氣洋洋的臉,心裏疑惑,他長得也算是人模狗樣,身形高大英氣十足,看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做不得假。
不過明令儀也是如此,心中恨意沸騰,面上卻溫婉柔順,靜靜聽他說完,對他笑了笑道:“國公爺說的是,一家人就是要齊齊整整相聚在一起,只盼着國公爺還能早點好起來呢。
快過年了正好鋪子裏掌櫃來交賬,我手上也不缺那幾個銀子,多謝國公爺一片好心。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你看書歇息,明日我再來。”
曾退之心情大好,也不計較她每次換完藥就匆匆離開,只随意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明日照着時辰再來便是。”
日次清早,曾退之的傷口便開始劇烈疼痛,傷口迅速惡化變成了青銅色,周圍還長出了水泡。
除了曾退之出了意外之外,夏薇也面色蒼白從外面跑進來,心有餘悸拍着胸口道:“夫人,晉哥兒偷偷去後面湖裏玩冰嬉,掉進了冰窟窿裏,撈起來都身子都凍僵了。
你說湖上結那麽薄的冰,怎麽站得住他那胖身子,在他耳邊出這主意的許姨娘,真是喪心病狂,夫人你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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