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喲,啞巴回來啦。”跟在我後面進來的容恺一如既往的咋呼。

坐在窗臺上的小子沒任何反應,維持着看外面的姿勢一動不動,我覺着容恺起的外號不貼切,什麽啞巴,分明是聾子。

不過我以為既然容恺能這麽熱情的打招呼,起碼會再走上去多說兩句,因為粗略的算這位室友也離開二十天有餘,久別重逢,還是帶着傷的住院歸來,不該慰問一下?

但是容恺沒有,招呼完便走到寫字桌前坐下,繼續未竟的演算事業。

我忽然産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那句“回來了”好像不是跟“啞巴”說的,而更像是一聲吆喝,告訴一左一右或者僅僅是周铖和金大福,啞巴回來了,盡管他只比他們早發現一秒。

相比之下,金大福和周铖倒是對啞巴更為上心。

前者走過去,近距離看了看對方纏着紗布的石膏胳膊,然後皺眉。皺眉,代表他不爽,這人表情向來匮乏:“幹得過才幹,幹不過就忍,幹不過還非得幹,純牌兒傻逼。”

神吶,我是不是出現幻聽了,轉世魯智深居然一句話超過了十個字!今兒什麽日子?祖國統一了?!

但對于金大福的慷慨,窗臺上那位仁兄并不太受用,只是收回遙望外面的目光,擡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再無其他。

想也是,沒人會在被罵SB之後還能保持良好心情。

金大福似乎早預料到對方這反應,表情裏沒有意外,但預料到不等于能夠坦然接受,可惜比酷他是真比不過窗臺哥,于是最終無可奈何地罵了句“操”,悻悻回床。

周铖的待遇比他金大福好太多,只見他走過去,聲音一如往常,溫和舒緩,像瑜伽教學視頻裏誘哄着你神游藍天大海的畫外音:“胳膊,要多久?”

我估摸他問的是要多久拆石膏。

窗臺上的小子還是那個死樣兒,擡眼淡淡看着周铖,然後在我以為這又是一場腦電波的神交時,小子擡起健全的右手比了一個“二”。

我沒忍住,撲哧樂了,這姿勢真不錯,适合拍照留念。

窗臺小子循聲望過來,似乎才發現我,然後用微微皺起的眉頭表達了對我的歡迎。

我覺得我該進行一下自我介紹,可是周铖還沒和對方說完話,所以我很有禮貌的等。

“兩個月還行,那應該不太嚴重。”周铖說。

啞巴真是酷到家了,就這也只是輕輕點了兩下頭表示對周铖推論的贊同,死活不出聲。

倒是一旁的容恺忍不住,插話進來:“當然不嚴重了,做塑料花做到骨折的全監獄頭一份兒,再修養個半年,你當上頭都是傻子?俞輕舟就是有八百張嘴也圓不上這謊。不過啞巴就是有這一點好,不怕被逼供啊,咬死了自己摔的誰也拿他沒轍,這要放到革命年代絕對是我黨的好戰士,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玩兒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氣死一兩個反動派啥的。”

我算發現了,小崽子就一話唠。

“其實你就說被打的能怎麽的,怕扣分加刑?其實往好了想,對方也加啊,你倆再一起關個禁閉,擱裏面好好處處,說不定又一段玻璃情就出來了……”

還是一欠揍的話唠。

“容恺,你他媽嘴上有把門兒的沒,沒有我給你縫上!”看,被指的桑沒出聲被罵的槐先不樂意了。

還就得金大福好使,小崽子一臉欠抽樣兒地聳聳肩膀,不說話了,但哼起了東方紅,我懷疑他一分鐘不出聲兒能憋死。

我覺着這屋兒的關系挺微妙,周铖和金大福按理說都搞一起了關系應該緊密吧,但不,除了周五、周六晚上的吭哧吭哧,平日裏倆人并不膩味,當然關系總歸近一些,表現出來的就是交流多一點,不像容恺,誰也不樂意搭理,而容恺呢,也好像誰都看不上,今天嘲諷這個兩句,明天譏诮那個兩句,似乎別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滿足。金大福不是這屋的牢頭獄霸,但威懾力還有點兒,有時候呲兒容恺一句後者就不敢硬碰硬了,周铖其實是這屋兒裏最像個正常人的,舉個例子,你擋住他路了,他會停下來沖你笑一笑,然後說聲,借過。他媽外面最簡單的一件事兒放這裏就像鐵樹開花。但偏偏容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是瞧不上周铖,平日裏陰陽怪氣的話一大半是揶揄對方的,但周铖從沒反應,不像金大福急了還能呲兒一句,他真就照單全收,直到容恺自己都覺着沒意思。

所以截至目前,我對周铖印象最好。雖然是被金大福搞,但其實周铖渾身上下并沒有娘們兒氣,一七七左右的個頭,略顯欣長的身材,加上那副眼鏡,特像個教書先生。他那氣質怎麽說呢,溫和內斂裏又帶了些冷,可這冷并不會強烈到把人凍傷,反而透着一股子堅韌。

也不知道容恺瞧不上他哪兒,不過對于一個瘋子來講,他瞧不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常。

周铖的關心點到為止,簡單兩句,便轉身回了自己床上。

這下到我了。

走過去,友好地朝對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是新來的馮一路,咱們認識認識?”

啞巴緩緩擡眼,看着我,不說話,也沒動作。

近距離觀察,我才發現啞巴真的很瘦,其實他的個子比容恺要高,和周铖差不多,但因為火柴棍兒似的胳膊腿,總讓人産生一種他還是個孩子的錯覺。啞巴的皮膚很黑,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曬的,五官沒什麽出彩的地方,除了眼睛。

那雙眼睛現在看着我,特別的亮,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兩顆黑色的鑽石,那麽我挺幸運的,此刻,見着了。可我又沒辦法目不轉睛地看很久,因為藏在極亮光芒下的,是極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仿佛多看上一會兒就要把你的靈魂吸進去。

“喂,跟你說話呢好歹回一句。”我承認我被他盯得不太自在,所以沒話找話。

啞巴的眼睛微微眯了下,嘴唇似乎要動,還還沒等他說話,容恺倒先怪叫起來——

“馮一路你是腦子不好使還是耳朵不好使啊。跟你說了他是啞巴,啞巴什麽意思明白嗎?就是不能說話,沒法說話,不會說話!”

我愣在當場。

我腦子沒毛病,耳朵也沒毛病,我聽見容恺叫他啞巴了,可我以為那只是一個綽號,可能是因為他比較酷,話少,就像叫面癱的也不是面部神經肌肉真有問題,不過是不茍言笑罷了。

或許是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經,啞巴忽然從窗臺上跳下來,撞開我,徑自走向容恺,後者好像沒想過還會有這變故,直接傻那兒不動了,然後輕輕松松被人單手拎着衣領提起來,一個甩,咣當飛自己床上去了。

“哎喲我操,啞巴你發什麽神經!”容恺從下鋪爬起來,揉着磕到牆壁的後腦勺,龇牙咧嘴。

啞巴看都不看他,撈過容恺剛剛坐過的凳子,坐下,把容恺的演算紙翻了個面,用沒打石膏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半截鉛筆,開始在紙上寫字。

我完全搞不懂這演的是哪一出,正郁悶着,啞巴忽然又站起來,走向我。

屋子攏共這一畝三分地兒,啞巴沒走兩步就到我跟前了,我好整以暇地挑眉,等着看他能出什麽幺蛾子,我甚至開始考慮如果他準備用對待容恺的招數對我,我是應該配合着飛出去呢還是直接把人踹趴下。

但啞巴又做了件讓我意外的事。

我莫名其妙看着被兩根指頭捏起來的幾乎能透光的劣質紙張,那是監獄裏寫材料通用的稿紙,和我小時候在奶奶家看見的我爺的黨員思想彙報材料一個樣兒,紅色的方塊格,下面還有某某監獄的落款。

容恺寫在背面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式被光一打,全映到了這一面,搞得我視野裏一片模糊,但我還是努力找出了啞巴要傳遞的信息。

花雕。

字寫在第一行的前兩個格子裏,看得出寫的人努力想要讓它們端正,奈何效果不佳。

“花雕?”我半試探半玩味地念出這兩個字。真名?诨名?還是逗我玩兒?

不想對方點點頭,然後把紙和筆遞給我。

跟這位兄弟交流那得用猜的,好在我馮一路還算靈光,當下把紙墊手裏,在第二行的前三個格寫下我的大名。

寫好後遞給花雕,他定定地看,很認真的樣子。這讓我有一種被人尊重的微妙滿足感。尊重,真是這鬼地方最稀缺的東西了。

過了會兒,看樣子花雕是記住了,把紙随手放回桌面,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恺的上鋪,這會兒距離近了,小瘋子立刻擡胳膊敲床板:“你個死啞巴,也就能欺負欺負我,有本事你把別人胳膊打折別自己挂夾板兒啊!”

花雕不理他,繼續采取無視原則。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東,骨子裏就有那麽點兒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兩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容恺床上,伸胳膊就把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說你是賤啊還是欠啊,人家都不樂意搭理你你還沒完沒了了!”

容恺讓我勒得喘不過氣兒,一個勁兒喊:“路哥路哥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

我無語,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虧。

松開胳膊,我沒好氣地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小子屬泥鳅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恺嘿嘿一樂,興味盎然地看我:“哎,馮一路,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

看見沒,剛還路哥呢現又馮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這裏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覺着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聽見沒,”容恺忽然大聲嚷,“馮一路可把咱們都罵進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這麽當我面兒挑撥離間?”

容恺腦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我有種強烈撓門的沖動,下意識去看另外一位被點名的兄弟,人家波瀾不驚地翻了個身,只留給我一片廣闊的後背。

立體環繞音還在繼續——

“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內俱焚的扶着牆回到自己床鋪,我算知道金大福為什麽光嘴上罵而不動真格的收拾容恺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認真,你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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