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八月中旬,立秋已經過去一個禮拜,天氣卻還是很熱,整座監獄像一個悶罐子,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細菌,在這罐子裏瘋狂膨脹,分裂,然後消亡。

可惜,靈魂消亡了,肉體還在。

當監獄裏的一切都不再新奇,日子就變成了出工、吃飯、繼續出工、收工、睡覺的死循環。我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隧道裏,伸手不見五指,也看不到出口的光。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雖然我還是會在十七號裏扯淡打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情況有點糟。

很快,這種精神層面的東西轉移到了肉體上,比如現在,我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努力去想,把所有溜門撬鎖的過往回憶都翻出來,一點點捋,終于捋到此刻,哦,我在做手工花。可是我為什麽要做手工花呢,我憑什麽要起早貪黑地做這破玩意兒然後來換取每個月那二三百塊錢呢,憑什麽?

“馮一路你怎麽停下來了?別想偷懶,趕快幹活!”協管犯在吼了。

我木然地看看他,忽然覺得他很可笑。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官兒麽?你不過比我早進來幾年,将來出去了誰比誰高級多少?都他媽是進過宮的,都他媽不是好鳥。

“哎,你傻了?趕緊做啊。”容恺在旁邊用胳膊肘推我。

我沒傻,但我的手指頭傻了。

容恺看出了不對勁兒:“怎麽了?”

“手指頭動不了。”我實話實說。

容恺皺眉:“抽筋兒?”

我搖頭:“不疼不癢,就是動不了。”

容恺眯起眼睛沉吟兩秒,忽然拿起流水線上的塑料葉子照着我的手指頭就是一下。

塑料葉子的的根莖硬而鋒利,我只覺得一陣刺痛,食指指肚上已經多了個血點,先是小米粒那麽大,然後是大米粒,綠豆粒,黃豆粒,最終飽滿的血粒漲破低落到我的腿上。

“現在看看呢。”容恺把兇器放到嘴裏吮吮,拿出來繼續沾膠,黏貼。

我試着動了動手指,還真成了。

“什麽情況?”我問容恺。

他頭也不擡,只說了句“正常情況”,再沒理我。

流水線上的大家都忙,每一朵廉價的塑料花都關系到我們的分數繼而影響刑期,所以我理解協管犯的粗暴,容恺的愛答不理。

我想可能是血的顏色加那一下疼,觀感痛感雙管齊下,喚回了我的神經。但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了,我得做手工花,我不指望減刑,但如果我在五點半之前做不完,那麽吃完飯後還要過來繼續做,這是我每天的任務,循環往複,至死方休。

整整一天,我被協管犯罵了不知道多少次,原因無一例外,發呆。不過被罵之後我可以很快回過神,重新投入到偉大的勞動改造之中,托容恺的福,神經失調的情況再沒發生。于是收工時,我勉強完成了任務。

吃飯的時候我又走了幾次神兒,以至于吃的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回監舍的路上容恺問我:“馮一路,你來這裏有一個半月了吧?”

我算了算,還真是,于是點頭。

容恺笑了,笑得很微妙,看不出什麽意思,然後緩緩吐出兩個字:“加油。”

我莫名其妙。

但轉念一想,嗯,瘋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所以不用糾結。

監舍是個分水嶺,在外面,我是個神經恍惚的勞工,回到這裏,我才是馮一路。

花花因為骨折,被允許在監舍內休息,直至石膏拆除,不扣分。

容恺一直很羨慕,所以每天回到十七號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啊,我也要做個骨折的啞巴。

我想我要是花花一定會用石膏手給那賤嘴一下子,可花花比我有風度,每次都只是用那雙黑得像寶石的眼睛盯着容恺看。多數時候,小瘋子都會在這凝視裏敗下陣來,然後拱手作揖求求您老人家收了這讓人發毛的神通吧。

容恺說花花的眼睛像黑洞,能把人吸進去。

我覺得花花的眼睛像魔鏡,很神秘,很漂亮。

轉眼又是個周末,金大福和周铖又開始搞,我覺着他倆這玩意兒比正大綜藝都準時。

熄燈後的監舍伸手不見五指,前提是容恺不開手電筒。可他偏喜歡開,有時候是看書,多數時候是瞎亂晃,然後監舍就在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混亂探照燈下産生出迪廳的效果。

“你他媽的吃飽了撐的,把那玩意兒閉了!”有的時候金大福會抗議,就像現在。

“專心幹你的得了,管天管地你還管我拉屎放屁。”容恺不吃這一套,因為他知道耕耘中的金大福舍不得離開周铖。

果然,金大福也只是叫叫,該幹嘛繼續幹嘛。

倒是容恺反而不晃了,坐起來把手電筒一丢,這人彎腰從床底下摸出半袋瓜子,開始咔咔的嗑。一邊磕還一邊念叨:“你可快點兒啊,我還要睡覺呢。”

老子正無聊呢,見吃的自然不能放過,于是硬擠到小瘋子床上搶瓜子吃。

零食是這個監獄裏除香煙外最稀罕的東西,因為供小于求,所以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

容恺不樂意了,把半袋瓜子摟懷裏不撒手:“你媽想吃自己買,別惦記我的!”

“靠,老子又不是買不起,今天吃你半包,明天還你兩袋!”

“真的?”容恺半信半疑。

“放你媽的一百二十個心吧。”老子還不至于淪落到我兩袋瓜子騙小孩兒。

倒一把瓜子在手裏,我探出胳膊往上舉:“花花,磕瓜子兒來。”

沒人理我,也沒人理我手裏的東西。

我納悶兒地下地,鞋都不穿,光着腳丫站起來往上看,花花居然在睡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只能看見個後腦勺,但呼吸聲卻是是平穩的。

第二天周六,我早早去小賣店買了兩袋瓜子,刷卡的時候發現IC卡裏就剩七十八塊錢了,這不是個好兆頭,我想應該讓老頭兒給我打點錢過來。但自打從看守所轉到這兒,老頭兒還沒來看過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電波翻越了監獄的高牆電網,九月初的一天,老頭兒居然真來了。

隔着玻璃,我故作輕松地拿起聽筒:“嗨,來啦。”

老頭兒看着我,沒什麽表情,不像以前在看守所的時候還會中氣十足地罵上半天,我想他可能是真的老了。

“看來裏面日子不錯。”他居然很惋惜。

“國家政策好,讓你失望了。”我吊兒郎當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六年,”老頭兒的語速很慢,像在和我說,也像在自言自語,“等你出來,社會都指不定變成什麽樣了。”

我覺得他杞人憂天:“無所謂,再變人也要吃飯做愛,都他媽一樣的。”

老頭兒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很難看,好像我這個兒子又給他丢臉了。可這周圍都他媽探監的,自顧尚且不暇,誰有時間看你和你兒子呢!

“胃最近怎麽樣?”我換個不會讓他發飙的話題,“別吃涼的刺激性的,知道不?”

老頭兒年輕時愛喝酒,那真是喝起來不要命,于是生生把胃喝出了血,到現在,那東西還時不時的找事兒。

“沒什麽毛病,挺好的。”他總這麽說。

“反正你自己的身體,你要都不當回事兒我也沒轍。”以前還能管一管,現在,越獄先吧。

老頭兒沒說話。

又是一段漫長的相顧無言。

我左看看右看看,發現人家都恨不得一秒鐘說八個字兒,于是覺得我們爺兒倆很賠。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我絞盡腦汁地想,恨不得薅頭發,終于在瀕臨抓狂之際讓我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對了,你那點兒錢守好,我姑可日夜惦記着呢,我現在進來了,她更覺着有希望了。”

老頭兒皺眉,一臉的不贊同:“都一家人,什麽惦記不惦記的,再說你姑拉扯倆孩子也不容易。”

“那山區孩子更不容易,你還是支援山區吧。”

老頭兒又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深沉,看得飽含情感,看得好像我馬上要被拖出去斃了而這是最後一眼。

我沒提打錢的事兒,但老頭兒來過之後沒兩天,錢确實到了。

世界上可能真有心意相通這種東西,好歹我和老頭兒相依為命了三十年。

老頭兒來談過監之後,我愈發的想要出去,前些日子是覺得監獄很枯燥,不自由,而現在,我覺得這個地方像魔窟,像當年被成批販賣到美洲開荒的華工住的集中營,我在流水線上走時兒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很煩躁,我想抓狂。

我的心理控制不住我的生理了。

“馮一路你他媽的不想好了是不是!今天罵你多少回了,就沒個記性?在這麽的你晚飯不用吃了都給我做工!”協管犯又罵了,這一回他嫌隔空喊話不過瘾,非走過來貼身罵。

我的心裏有一股火,我必須把它發洩出去,不然我會自燃。

而現在,傻逼找上門了。

拳頭呼上對方臉的時候,那孫子還沒搞清楚狀況,直接後腦勺着地摔那兒了,看起來這下摔得不清,因為這孫子半天沒爬起來。我希望他腦震蕩,沒有原因。

流水線上的人都停下了動作,難得有熱鬧,他們即便不能随意走動,也要就地圍觀。

俞輕舟見識不對,趕忙丢下正在聊天的同仁快步奔過來:“馮一路你他媽的怎麽回事兒!還反了你了!你信不信我關你禁……”

我信,我不光信還用實際行動表達了我的态度。

俞輕舟留鼻血的樣子很搞笑,于是我哈哈笑了起來。

對方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我,兩秒後,電棍狠狠敲上了我的頭。

值得慶幸的是,沒開電流。

所謂緊閉,其實就是個狹窄矮小的單人間,狹小到只夠放上一張床,并且你在這裏直不起腰,伸不開腿。

俞輕舟站在鐵欄杆外,鼻孔塞倆棉球的樣子很滑稽。

但我笑不出來,剛剛流水線上的靈魂附體已經過去,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盡管還是不知道突然抽風的緣由。

俞輕舟說:“馮一路,你可能忘了自己是幹嘛的了,那我就再告訴你一次。你是犯人,我是警察,咱倆就在一個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腦袋還昏嗎,還昏的話我不介意再敲上幾棒子,通電的。”

我眨眨眼,難得誠懇樸素地回答一次問題:“我不昏了,記住了。”

“最好是這樣,”俞輕舟扯扯衣領,似乎這裏的空氣讓他憋悶,“五天禁閉,最輕的了,你該偷着樂。”

目送俞輕舟離開,鐵欄杆外的門徹底關死,整個禁閉室陷入昏暗,沒有窗,沒有燈,只有最上方一個小通風口,透進幾許微弱的光。

很多年後想起這五天,我還會渾身不自在,如果時光倒流一次,我絕對不會揍那個協管犯,更別提揍俞輕舟。可是容恺說,就算時光倒流一次,我還是會揍,因為我經歷的是每一個犯人都會經歷的,一種突然失去自由下的狂躁。有人會自殘,有人會殘別人,我屬于後者,但小瘋子把這個統一歸納為,監獄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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