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轉眼就到了年關。我發現當日子變得千篇一律,當一天和十天不再有什麽分別,時間倒是過得飛快了。天氣愈發冷起來,雪下了好幾場,于是我們又多了一項政治任務——給監區除雪。但你不能指望免費勞動力的戰果有多輝煌,故而一次除不幹淨,兩次除不幹淨,慢慢的那雪下了又化,化了又凍,再下,再化,再凍,直到整片監區成了一座大溜冰場。
容恺在一次清早上工的路上狠狠地摔了尾巴骨,以致連着好些天只要往生産線上那麽一坐,便龇牙咧嘴萬般辛苦。但沒人同情,誰讓他好好的隊列非要走出花兒來。群衆們都齊步,他非要在冰上溜,不摔他摔誰啊。更有幾個其他號的,一見小瘋子龇牙咧嘴就哈哈的樂,仿佛他們家有多大喜事兒似的。我看在眼裏,嘆在心裏,某的人緣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我的間歇性低落症好了不少,現在除了睡前偶爾反思下當初怎麽就沒好好學習,其餘時間,馮一路還是那個馮一路。熱情,堅強,積極向上,事兒媽……啊呸!忘掉最後一個!你媽金大福不開口的時候遭人煩,這開口還不如不開口呢!我事兒多?就提議聯歡會上演個小品還被十七號全民公投給否決了我容易麽我!一幫沒情趣的家夥!
少了我馮一路這個雞蛋,人家照樣做槽子糕。聯歡會如期而至,我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麽多人才獄友,什麽吹拉彈唱就不說了,居然還有變魔術的,不是靠道具唬人的那種,是真的手法快,你明明知道東西就是他事先準備好的,可死活瞧不出破綻,我甚至自告奮勇地上前近距離監視,還是不行,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就是憑空出現,跟法術似的。于是我挺替他郁悶,你說有這手藝你就在外面好好混呗,來錢肯定不慢,還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做貢獻了,犯什麽法啊,吃飽了撐的。
除夕那天晚上,我們被允許看電視到十點多,因為熄燈規矩不能變,所以十點半之前還是被趕回了宿舍。我們照例洗漱上床,但誰他奶奶睡的着啊,連一貫沒心沒肺的容恺都不停的翻身。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小瘋子忽然低低說了句:“零點了吧。”
我不确定。
往年在家,這個時候老頭兒都會端着熱騰騰的餃子上桌,那一臉喜氣洋洋常常讓我産生一種盆裏不是餃子而是金元寶的錯覺。與此同時外面也會鬧翻天,一家比着一家的放鞭炮,傳說最早咱們的老祖宗剁餃子餡放鞭炮是為了吓走一頭叫做“年”的怪獸,要我覺得,別說年了,那陣仗十頭哥斯拉都扛不住。所以我總想着不愛守歲的同胞們肯定恨死了這個習俗,污染環境是小,擾人清夢是大。
但現在,外面一片寂靜。我知道監獄大都在遠郊,但也沒想到會郊成這樣。冷冷的月光從窗口灑進來,淡涼如水,窗外的鐵欄杆清晰地投影在地上,一條一條像猛獸的利齒。
“要不拿手電筒看看表?”我提議。每個監舍都有應急手電筒,只是被抓着無故适用,會扣分。
容恺沉默一回兒,又翻了個身:“算了。”
我心裏澀澀的,說不上什麽感覺。我想小瘋子并不是怕扣分,因為他多出的各種古怪獎勵分足夠閃瞎每一個犯人的眼睛,比如在獄刊上發表文章又或者被抽調辦個黑板報等等,所以他害怕的,或許只是手電筒的那道光。
可有人不怕。
只聽啪的一聲,一道光束從周铖的床上發出,不偏不倚,正抵達牆上時鐘。
“十一點半,”周铖輕輕地打了個哈欠,“某些人的時間感不強啊。”
自從容恺抗議周铖叫他小瘋子,後者就把稱呼更改成了“某些人”,容恺氣得直跳腳,這我也能理解,某些人,怎麽聽怎麽透着別扭,仿佛可以延伸出無限的蔑視和嘲諷,不過我覺得這也怨不得周铖,任誰整天被“死玻璃”的叫着也不會有什麽好脾氣,只是他的反應放到別人身上算淡然,放到他身上就算激烈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小瘋子的特殊待遇。
确定了時間,光束戛然而滅。
我這才想起來問:“書呆子,你都是抱着手電筒睡覺的?”
“有安全感。”那家夥居然這麽回答。
我實在聽不出這是真話還是玩笑,因為這人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死樣子,某種意義上講,其實他才最無敵。
“對了,一路,”周铖又說,這人今天晚上的話稍微有點多,“你比我小一歲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提這個幹嘛:“嗯,怎麽了?”
“你應該給我拜年。”答案出來了。
我囧在床上,消化了好幾秒才一個拖鞋扔過去:“滾一邊兒去吧你,有能耐壓歲錢拿來。”
“操的馮一路你往哪兒扔呢!”金大福怒吼,估計一層樓都甭想睡了。
“對不住對不住哈,你看我明明往上扔的,可它非要劃個低弧線找你老子也沒轍。”我道歉得相當沒誠意。
可是還有更損的。
“鞋都喜歡腳。”
容恺涼涼的旁白注解把十七號摸黑進行的低碳春晚推向了最高潮,之後的無差別大亂鬥不再贅述,反正終極結果就是我們撞在了因年三十兒值班而極度不爽的王八蛋手裏,然後我們五個就被拎到走廊上靠牆蹲了一宿……等一下,不是一宿,除夕夜十一點五十二開始,年初一早六點半解放,尼瑪生生從去年蹲到今年啊!
新年新氣象,還有新操場。
那是早春時候,樹還沒有抽芽,偶爾刮陣大風,還能飄下零星的小雪花兒。暖氣尚在供應,于是屋子裏異常暖和,早上沒有王八蛋的國罵誰都不願意起,仿佛多眯上一分鐘都是至尊享受。直到有一天,起床號被轟隆隆的切路機代替。
“好好的操場切得跟餡兒餅似的,有毛病。”周末不能出去放風了,我很郁悶。雖然這活動通常也比較無聊,加上寒冷的天氣着實沒多大樂趣,可這突然被剝奪,便顯得珍貴了。
“你家操場用柏油鋪啊,也就你真把這玩意兒當操場。”小瘋子趴在窗前,盯着樓下勤勞施工中的“同仁”,“這周是一監,下周就輪到咱們了,啧啧,赤裸裸的非法奴役。”
“柏油怎麽了,總比現在這疤疤賴賴的強。他們到底想幹啥?”
容恺回頭看我,一臉同情:“馮一路,說你笨都侮辱了那個字,這傻子都看出來了,翻新呗。”
我攤手:“你真聰明,傻子君。”
“……”容恺憋半天,憋出來一句,“馮一路,你學壞了。”
我被逗得前仰後合:“來這裏的有好人嗎!”聽着都新鮮。
可小瘋子有理有據:“你現在噎人的樣兒越來越像死玻璃。”
我用餘光瞄兩眼,某上鋪的“死玻璃”正淡定地翻過一頁書。
我一直沒弄懂同樣搞基為嘛容恺只針對周铖,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氣場不合?
不過我更關心操場問題:“你是說下面兒在翻新?”老子還以為準備改菜地了呢。
“當然,你最愛的柏油還會在,我估計他們就是重鋪一下,面積擴大點,然後重新粉刷,聽說還會規劃出來幾塊打籃球的地方。”
我感嘆:“你的聽說還真多。”
容恺沖我眨了下眼睛,風情萬種:“沒你的愛心多。”
“……”好麽,這話都沒法接。
也不知道是不是趕巧,這時候花花正好從上鋪跳下來,看那架勢準備去窗臺。我想我也別白擔個愛心大使的虛名兒,得幹點實事兒啊。
“喂,小瘋子,看差不多就得了,趕緊給人騰地方。”
容恺估計也看夠了,痛快地讓開,不過嘴可閑不下:“馮一路,你收他當幹兒子得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和花花擦肩,于是不用我出手,花花輕輕一伸腿,就給他絆地上了。
那胸膛和地面的親密接觸啊,我都替他疼得倒抽口氣,然後慶幸,得虧小瘋子沒罩杯。
千辛萬苦爬起來的小瘋子哪能善罷甘休,立刻罵:“操你媽花雕,我和馮一路說話關你屁事!”
花花歪頭看他,仿佛思索得很認真,偶爾還擡手摸摸下巴。
但我總覺着他是故意逗容恺呢,壓根兒沒準備回應什麽信息。
果不其然,半分鐘後,花花擡腿跨過容恺,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了窗臺上。
容恺恨得抓心撓肝,但又不敢撲過去,只能罵人洩憤:“神經病!暴力狂!”
我嘆口氣,走過去把人扶起來,順帶給他撲棱撲棱褲子上的土:“人在你背後呢,別沖着我喊了。”
有時候看着一屋子,老子真以為自己還在幼兒園!
事情和容恺預料以及“聽說”的完全一致,先是我們被征調繼續割柏油,再來是三監四監五監六監……新操場就這樣在我們汗水的灌注下一點點成型。新的籃球架也買回來了,攏共八個,正好四塊場地。
監獄為新操場的落成還特意開了個大會,會上各種領導各種講話我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記得我的小板凳正好壓在剛剛粉刷的三分線上,于是刺鼻的油漆味兒愛撫了我整整仨小時。
當天晚上熄燈後我感慨一句其實監獄領導也不錯,還知道翻新操場改善我們的文體活動質量,結果被容恺狠狠的嘲笑了。他說你懂啥,有工程就有招标,有招标就有貓膩,你當真以為是為咱們翻新?你知不知道這一個操場讓多少人致富?都他媽挖空心思給自己創收呢。
我沒接話,只愣愣地看着上鋪的床板。其實屋裏很黑,我只能看見隐隐約約的床板輪廓,可我還是看了很久。很多想法在腦子裏亂竄,可又抓不住,容恺的話有道理,這個社會就這樣,我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放我在這個位置上,我也給自己搞創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腦子還是亂,好像還有些其他的東西在裏面攪和,時不時還有個小馮一路跳出來說,媽的這裏是改造聖地,你都快被洗腦成功了憑什麽他們可以赤裸裸的知法犯法?
但終歸就是想想。
我改變不了別人,更改變不了世界,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錯了。我以前最大的夢想是八個字,腰纏萬貫美女如雲,現在濃縮了,就四個字,平安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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