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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來講,有殘疾的人都會存在感很強,這話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純粹實事求是,因為與衆不同,所以旁人有意無意的總要關注你。

小時候我家周圍就有倆,一個是前樓的,脈管炎發展到兩腿截肢,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些名詞都是啥玩意兒,只知道那個叔叔每回出來都是坐在自制的搖杆車上,那東西有些像輪椅,不過卻把自行車的腳蹬子改裝到了上面,然後他用手扶着往前搖,車就慢慢動起來。我特向往那車,童年的記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幻想着自己坐上去,對于學齡前的我來說,那車和坦克是一個概念。另外一個是樓上的,我爸讓我叫她王奶奶,但我一次也沒叫過,因為我有點兒怕她。現在想想,她似乎對我挺好的,确切的說是對我們那一樓的小孩子都不錯,經常煮個地瓜豌豆什麽的分給我們,但大家都是吃了就跑,沒人想跟她多呆哪怕一會會兒——對于小孩子來講,一個不會說話只會啊啊啊怪叫的老太太就和藍精靈裏的巫婆一個樣兒。

是的,遇見花花之前,我對于啞巴的印象全部來自王奶奶——心裏有話卻說不出來,越着急啊啊啊的叫聲就會越大越恐怖。兒時的我知道她不是壞人,但抹不去害怕,長大後的我不再害怕,卻再沒有人用這樣特殊的方式來喚起我的注意。

花花太安靜了,以至于只要有些旁的事,我就會把他徹底遺忘。

不只是我,十七號,一監,乃至這個地方的所有人。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因為天氣炎熱,所以早早的大家都去排隊沖涼。監獄洗澡的地方有限,晚了排不上才沒人管你熱死熱活,照樣要被趕回去熄燈睡覺。

小瘋子被抽去寫宣傳報,于辦公室裏吹了一天的冷氣無比逍遙,我羨慕得要死,恨自己怎麽沒學得一手漂亮毛筆字。大金子和周铖來得比我早,這會兒已經洗完回屋。粗略掃一眼,前後左右都沒有認識的人,得,那就老實洗吧洗吧算了。

我是在洗頭時候看見花花的,說也寸,擱外面時我瞪大眼睛都沒尋麽到他,這會兒頂着一腦袋肥皂眯着眼倒是瞅得真真的。

他就是與我隔了三個人的淋浴頭下面,安靜地沖着水,沒人同他交流,他也沒搭理任何人,浴室裏下流的玩笑和爽啊爽的怪叫形成了一個真實而又有些荒誕的世界,但他卻仿佛同四周昏暗的光影一起獨立在這個世界之外。

肥皂水流進眼睛,刺激得我趕緊把腦袋伸到淋浴頭下面狂沖。水根本是涼的,沖在身上還好,沖到頭皮上像小鋼針一個勁兒紮似的,你媽開源節流也不用省這點兒燒鍋爐的煤啊!

洗完腦袋,我就往身上打肥皂,打完肥皂我就沖肥皂,整個過程也就三五分鐘。而在這期間,不完全統計我往花花那邊兒看了七八次。

因為之前熱臉貼冷屁股的次數太多,這段時間我已經不太管他了,從前沒我人家也過得好好的,我幹嘛非颠颠兒上趕着找不自在?而花花這樣的人,你不管他,他就真的會消失。我覺得這也是一項技能,摒棄掉自己的全部存在感,活成一抹幽靈。

我知道如果我不再扭頭去看,他很快又會自動隐形,與大腦每天接收到的無用信息一起,被毫無感情地删除。

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去看。

那孩子快瘦成年畫兒了。不對,他遠沒有年畫兒那麽喜慶,還是遺照吧,雖然有點狠。

如果不是朝夕相處,我鐵定會以為花花吸毒。雖說一種米養百種人,可也沒有差距這麽大的道理啊,來這兒一年,我除了膚色變白點兒——天天車間裏捂的,體重沒任何變化。周铖好像還重了幾斤,再看金大福那體格,小瘋子那圓臉,怎麽五谷雜糧到花花這兒就不起作用了?

洗完的時候我特意挨着他穿衣服,然後狀似随意地嘟囔:“哎,你是不是又瘦了?”

沒人理我。

“你消化不良?吸收不好?”

繼續被無視。

“你別是有什麽病吧?”

人家直接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我拎着褲衩站在風中,小馮一路氣得直哆嗦。

還有王八蛋那種火上澆油的——

“馮一路你磨磨唧唧在裏面做窩下蛋啊!”

自打浴室之後,我那三八婦女的心又騷動了。有事兒沒事兒就想去搜尋一下花花,比如活兒幹得好不好啦,飯吃得多不多啦,籃球技術有沒有進步等等,熱心得我都覺着自己有毛病。

花花也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了,好幾次我倆視線撞到一起,花花從最初的漠然到後面的困惑再到現在的眉頭緊鎖黑雲壓城,對我的回應熱情呈階梯式上升,弄得老子相當有成就感。

只可惜連日的觀察沒什麽成果,花花實在沒什麽可供我探究的。他不與任何人交流,更沒任何朋友,上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就和手上的零部件較量,放風的時候要麽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裏躲着去,要麽在球場上打個醬油還要被小瘋子罵沒有團隊意識。他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說起花雕,每個人想一想都會恍然,啊,十七號那個啞巴嘛,可再往深了問,估計他具體長什麽樣都沒人能回答上來。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花花忽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監獄裏的人沒準兒要滞後個把月才能意識到,當然前提是管教不要天天點名,而在監獄外,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因為壓根兒沒人想要知道。

八月初的一個周末,群衆們約好似的都來探監。金大福的媳婦兒,周铖的姐姐,容恺的同學,我懷疑他們私底下組成了撫山監獄二區十七號親友聯合會。

屋裏就剩下我和花雕。他坐在窗臺,我趴在床上,他對着天空發呆,我對着信紙犯愁。

老頭兒已經半年多沒有來過了,自從上次我說你別來之後。我這輩子對老頭兒提了無數非人類的不合理要求,偏偏他只滿足了最不需要理會的這個。我懷疑他是故意的。我承認當時提出這個要求确實發自肺腑,但人總是會變的啊,當時我什麽狀态,現在我什麽狀态,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

王八蛋說寫信是改造人員與家人交流最有效的渠道,甚至比探監還有用,因為在信裏你可以說很多當面不敢說的話,有可能寫着寫着就把自己改造了。我聽的時候覺得很有道理,現在真準備這麽幹了,才用實踐檢驗了他的話——純屬放屁。

我絞盡腦汁了兩個小時,白底紅條格的信紙上還是空曠一片,七個字孤零零地躺在第一行:最近身體怎麽樣……

終于,老子把筆一扔,放棄。

翻身仰躺到床上,上舒口氣,如釋重負。

愛來不來吧,哭哭啼啼撒嬌打滾真不是哥的風格,想想都他媽寒氣逼人。

“花花,你家還有人嗎?”從我躺着的角度,花花的身影剛好落在視野正中,我知道這是一只豹子,但我就是克制不住總要把他當成小貓兒,還是個發育不良的,“都沒見誰來看過你呢。”

往常我說話,十次裏有八次會被無視,所以我已經習慣了對着木頭自言自語,權當練習口腔肌肉了。可是今天不一樣,花花雖然依舊保持看天的動作,但如果你細細看就會發現,他整個人僵住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花花不能說話,但他的腦子一點不慢。我想他知道我問這話的意思,如果沒人,啥話都不用說,一切都很自然,可如果有人,我的下一個問題定然是,那為什麽從來不見他們來看你?

顯然,花花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于是我換了個方向:“聽金大福說你不是本地人,那你進來的事……他們知道嗎?”

花花終于賞了我一眼,這一眼很恒久,仿佛釘在我身體裏拔不出來了。

我仰躺着翹起二郎腿,試探性地問:“不知道?”

花花忽然從窗臺上跳下大踏步朝我走來。

我渾身一激靈,某個瞬間還以為這孩子要揍我,可惜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作防禦狀,人家已經走到我的跟前,然後一把奪過我的信紙和筆,在上面刷刷刷寫下幾個字,又遞回給我。

我接過一看,好麽,上書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閉嘴!

我挪開紙,仰面看着花花逆光的臉,眨了眨眼睛:“可以啊,那我倆寫字聊天?”

花花危險地眯起眼睛。

我咽了咽口水,維持着玉體橫陳的姿勢企圖讓對方知道我是無害的:“如果你現在腦袋裏面正想着是打我的臉還是踹我的下盤我建議你兩個都不選,禁閉你去過沒真不怎麽舒服而且王八蛋巨他媽損肯定會克扣你的放風時間……”

什麽叫以德服人!

就是原本想要行兇的人最後臣服于你的高尚品德放下屠刀轉身回床上蒙被子裝死。

我爬起來,瞅着不遠處上鋪那一團捂得嚴嚴實實的被子龇牙樂,不過很厚道的沒有出聲兒。

不管多危險,多沖動,脾氣多暴,下手多黑,這就是個孩子。我這人有個毛病,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說白了就是犟,比如在對待花花上,我堅持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尊老愛幼的後半段兒,金大福說我有毛病,我覺得他冷血。

我們五個在十七號裏朝夕相處,看起來距離最近,可實際上,誰和誰真他媽近過呢?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金大福和周铖是個什麽關系,不知道小瘋子家裏為什麽不來看他,不知道花花這不能說話是天生的還是後天意外,就像他們也不知道我嚎起來還是可以聽一聽的,以前跟道上朋友去KTV,我必須壓軸,什麽小白楊啊說句心裏話啊手到擒來,有時候狀态好甚至敢PK原創,以假亂真。

但因為沒人在乎,所以誰都不會主動把自己攤開來,傻子似的。

可有些不用攤開,它就明晃晃發生在你眼前,不想看,它就是透明的,想看,才有了形狀和顏色。比如我終于在這個下午想明白花花為什麽這麽瘦了,可能不是全部原因,但一定是最主要的——吃的不好。往上推,為什麽吃的不好呢?沒錢呗。

老頭兒半年沒來看我了,但我卡上的錢月月按時打入,從沒斷過;金大福和周铖也是按月入賬,一個媳婦兒給的,一個姐姐給的;容恺更不用說,勞動表現好,而且有特長,文采書法樣樣出類拔萃,随便借調一次給的報酬比流水線上吭哧吭哧幹好幾天的還要多,所以每個月額外掙的這些就和老頭子給我打的有一拼,還不算他用各種古靈精怪的方式諸如打賭一類坑蒙拐騙同監舍獄友的。唯獨花花,勞動表現只能在及格水平,每個月象征性的那一點點報酬,買點日用品就沒了,壓根兒沒富裕,所以我們可以在食堂要小炒打牙祭,可以偶爾泡個方便面改善生活,運氣好時還能在小賣部搶上兩個水果,而他永遠都只是啃食堂的幹巴饅頭,還有要麽鹹死要麽淡出鳥的大鍋菜,通常還見不到幾塊肉。

想明白這事兒,我挺不是滋味兒的。老話說的好,小嚴霜偏打無根草,就說你越是慘,老天爺就越讓你更慘,我覺着花花身上就是這惡性循環。

之後兩天吃飯我特意關注了一下花花,然後就越關注越看不下去,我覺着我必須做點兒什麽,出發點絕對不是助人為樂這麽高尚的玩意兒,純粹是讓我自己好過些,花點錢弄個心理安慰,我是這麽定性的。

做法也簡單,就是吃飯的時候點上兩盤小炒,然後招呼花花一起過來吃。

我算好了一切,包括小瘋子冷嘲熱諷的時候怎麽應對,卻獨獨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環——花花不來,人家壓根兒不領情,那屁股就跟長在座位上似的死活不挪地兒。

偏小炒區和大鍋飯區還是分開的,不允許我端着盤子過去,我這叫一個糾結,只好打持久戰。一次招呼不行,兩次,兩次不來,三回,弄的好幾個監區的弟兄蠢蠢欲動,更有甚者冒着被扣分的危險隔空喊話,他不來我們來,有錢還怕花不出去啊!小瘋子也跟着起哄,私底下和我說了好幾回,A,你錢多燒得謊,B,你看上啞巴了,馮一路,來吧,二選一。

選你奶奶個爪!

忘了,還有俞輕舟。這厮對我的行徑還是比較容忍的,基本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後在某個中午從食堂回車間的路上,湊過來煞有介事地感慨,原來你喜歡這一款。

尼瑪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難道老子就不能獻個愛心嗎!就不能用我的真情換取你的笑容嗎!難道我給希望小學捐一回款就說明我是個戀童癖嗎!

雖然阮玲玉說過人言可畏,但我馮一路真不是個聽人勸吃飽飯的主兒,相反,我常常覺得衆人皆醉我獨醒,全世界都錯了就我堅定不移地朝着正确的朝陽奔跑。所以被花花拒絕了第……呃,不知道第十幾回之後,我依然微笑展開第十幾加一回。

但是花花到極限了。

我總覺着他也不是在乎那閑言碎語的人,所謂極限,純粹是被我的熱情燒着了。

那是八月中旬挺普通的一天,六點多了太陽還死活不下山,好像非要拖着世間萬物跟它一起燒焦。食堂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發了香蕉,雖然人均一根兒多了沒有,但甜甜糯糯的東西總是讓人心情舒暢而柔軟,于是我一路哼着小曲兒齊步走回了十七號。路上我并沒有注意花花的表情,因為被拒絕的次數太多以致麻木了,況且頓頓小炒我也吃得起,就當改善夥食了。哪知道前腳剛進屋兒,後腳就被人推了個踉跄,後面咣當磕桌子上了,我那個老腰啊!

定睛一看,罪魁禍首正氣呼呼地朝我怒目圓睜。

怒目圓睜向來是小瘋子的專利,花花一向奉行的是橫眉冷對,可這會兒我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腰上的酸痛實在讓人沒法維持好心情。

“你有毛病啊!”我罵。除了這個我想不出來其他解釋,好端端推人一下子,這不就是有毛病嗎!

花花狠狠瞪了我一眼,忽然伏到桌子上開始寫字。

我看得出來他是真氣着了,以致控制不住力道劃破了好幾處紙。

花花寫了很久,很長,長到我的怒氣升起又落下,落下又蒸發,最後化作了點點好奇的雨滴,随風落下。

小瘋子坐在臨近的下鋪挖鼻孔:“我說啞巴,你能不能先給我們看前半段,然後你繼續寫後半段,這樣我們看完了前半段你的後半段也搞定了。”

看,好奇的不只我一個。

終于,花花停了筆,偌大的一頁信紙,寫滿了。

我站在那裏等他遞給我,等了很久,可花花只是對着自己寫的東西發呆。臉上的戾氣也沒了,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清和淡漠,仿佛所有情緒都随着紙上的話語一齊發洩了出來。

我走過去,伸手拿那張紙。花花放在桌上的手臂動了下,好像要阻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後悔了,但我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幾乎一眨眼的速度,便把紙拽了過來。

花花的字很難看,實事求是的說,小學一年級的水平,各種歪歪扭扭,偏旁部首分離。但奇怪的是,錯別字卻很少,偶爾有寫錯還會被塗掉重寫,像精校版。

容恺湊過來看,被我一腳踹開,然後我坐到花花對面,逐字逐句認真地閱讀,就好像在面對面地聽對方講話。

馮一路:

我是啞巴,可我有手有腳,能幹活能吃飯,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哪怕你是好心。你沒來之前,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你來之後,我也不覺得我哪裏比以前差了,我不知道你怎麽忽然抽風了,非要請我吃小炒,可能你錢多得花不完,但我告訴你,我不缺你那點吃的,我瘦是因為我天生就這樣,你要覺得這是消化吸收不好也行,你真錢多燒得慌可以拿去孝敬管教。之前你問我家裏還有人嗎,我現在告訴你,我家裏有人,有爹有媽有姐姐有弟弟,但媽不是我親媽,姐姐弟弟也是半親不親的,我十五歲離家出走,再沒和家裏聯系過,十七歲就捅過人,但那時候運氣好,沒被抓,我知道金大福恨我,你可以告訴他,那是他活該,如果他不混道上,不明明沒膽子還要裝,像個真正的慫包一樣打工過日子,他就不會遇見我,也不會被我帶進來。我能記住你想要知道的就這些,如果還有不全的,你可以随時問我,但希望我回答完之後你就不要再來煩我,尤其是吃飯的時候。最後我再說一遍,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憐,哪怕那是好心,而且我也不覺得那是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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