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天晚上之後,花花再沒跟我比劃過手勢,無論何時何地,要麽,他寫字給我,要麽,他就寧可不說。我這叫一個煩躁,但“比劃費勁”這話是我說出去的,總不能再撿回來。于是只好硬着頭皮往下過日子,好在除了這個,花花倒沒別的變化,該怎麽還是怎麽的,偶爾我打趣讓他喊我哥,他還會沒大沒小地撲棱我腦袋,就像我總摸他頭那樣。
劉迪的行蹤慢慢穩當下來,不再夜不歸宿,每天正常上工,收工,出操,放風。有一次我聊天,我随口問,那陣子你總晚上不回來是不是跟誰構思越獄計劃呢?劉迪大為驚訝,半張的嘴能塞進去四個鹌鹑蛋,路子你還有這計劃呢?趕緊斂吧斂吧收起來,不然容易吃槍子兒!我黑線,徹底喪失繼續深聊的欲望。我煩他吊兒郎當那勁兒,雖然我自己也不怎麽正經,還有我很煩我叫我路子,馮哥,一路兄,哪個不比路子好聽,所以禮尚往來,我堅持叫他盲流。
一年中最冷的節氣,三九天,悄然降臨。
起初誰也沒感覺到,因為一入冬,監獄的溫度就始終維持在凍不死人但也絕不溫暖的恒定狀态,每天睡覺蜷成蝦米是我們特有的保溫措施。但這天不一樣,早晨起來洗臉就發生了異常——停水。
“停啥啊,”金大福過來弄兩下,定了性,“擰都擰不開了,這是水管子凍住了。”
劉迪已經把牙膏擠出來了,于是這會兒舉着個牙刷二了吧唧地問:“所以呢,這是讓哥們兒幹洗?”
“拿熱水澆開不就行了。”小瘋子懶洋洋擠過來,臉上的表情分明寫着,唉,這同一個屋檐下的智商差距咋就那麽大……
劉迪等半天,沒等來下文,不耐煩了:“那你倒是澆啊,光他媽說頂屁用。”
小瘋子不樂意了,叉腰瞪眼:“你見過諸葛亮拿青龍偃月刀?你見過吳用上陣殺敵?我是智囊,智囊懂不懂,就……”
劉迪生生後退兩步,估計是覺着自己再聽下去容易口吐白沫。
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不可能真把誰當成透明的,但劉迪的兼容性還是讓我嘆為觀止,随便跟誰都能扯上兩句,嘴欠,人得瑟,沒多久就成功融入十七號,我仿佛看見了剛出道時的自己。
早知道這樣,我還動員大家接納他幹啥啊,整得現在俞輕舟都管我叫居委會的。
清晨時光寶貴,不能由着學齡前兒童白白浪費,于是我和周铖還有金大福人手一個暖水瓶,埋頭就在那兒澆,花花則是時不時試試水龍頭,看能否擰得動。
隔了夜的暖瓶只保留下一半溫度,好在最後彈盡糧絕之際融冰計劃終于成功,然後就看着倆袖手旁觀的死孩子第一個沖過來享受勝利果實。
我看周铖,周铖看金大福,金大福把指關節握得咔咔直響。
要是全屋兒就他倆三十歲以下我們也就忍了,可是還有個花花呢,這一對比差距就出來了,我得是多有眼光才能認這麽個講文明懂禮貌識大體懂謙讓的弟啊!
廠房裏的溫度比之宿舍要好不少,可能是考量到工作效率。劉迪就在我身邊兒紮根了,起初是光聊天不幹活兒,後來貌似覺得無聊了,才真正開始研究加工制作。這兩天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樂趣,幹活的速度蹭蹭往上竄。我覺得他挺有勞動改造的天賦,小瘋子說這是處理器升級了,單核變雙核。
“其實做一做也挺有意思,你看這個怎麽樣?”
得,學齡前兒童又來顯擺作業了。
“好,非常好,全車間就你這燈最漂亮。”
“你他媽都沒擡頭……”
我黑線,只得從百忙之中擡起頭,語重心長地說:“劉大師,我建議你出去之後辦個私人藝術工作室,真的,你特适合搞這個。”
劉迪磨牙,半天擠出來一句:“你這張嘴,能損到西伯利亞。”
我壞笑,低聲道:“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兒,你讓監獄給咱號把活全免,分數照加不誤,我發動大金子他們一起來陪你研究手工藝制品。”
劉迪特平靜地看着我,語調都沒有特別的起伏:“行啊,你們要不想幹就不幹。”
我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總算明白那種逮着好車就想劃兩道的仇富心理了。
劉迪忽然樂了,好像知道我想什麽似的:“跟你開玩笑哪。知道你不是咱這種好逸惡勞的人,你多勤勞質樸啊,監獄要選個先進模範,我肯定投你一票。”
跟這孫子說話太累,你媽他不按套路出牌!
不過有一點,我真沒辦法把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和殺人犯結合起來,更別說是光天化日拎着大刀的形象。可能人被逼急了都會幹點兒出格的事,我想。
“對了,十五監有個叫西瓜的,你認識嗎?”我忽然想起了這位故人,沒什麽感情成分,純屬八卦好奇。
“西瓜?”劉迪念叨着回憶半天,茫然搖頭,“沒印象。”
我不甘心,又形象地描述了一下其外貌,雖然我也記不太清了。
劉迪還是搖頭。
得,記不住就算了,想來也不是啥明星分子。
“他和我一起進來的,分到十五監,剛進去的時候好像被欺負得不輕。你們那監是不是挺亂?”我轉移八卦方向。
“還行吧,”劉迪不太當回事地擺弄擺弄流水線上的各種材料,“監獄不都這樣兒麽,你當和諧社會呢?”
我聳聳肩,也是。
“不過你們二監倒還真挺太平,”劉迪忽然話鋒一轉,“那個俞什麽來着,挺有一手,雖然人挺招人煩……”
我喜歡他最後這句。
“太平什麽啊,前陣子剛死倆人,你不知道?”
“知道,不過這和在哪個監沒關系,不想活,放哪兒都一樣。”
我搞不懂:“其實咱們這邊兒都是十年以下的,有什麽想不開的呢,一眨眼不就過去了。”
劉迪扯扯嘴角:“那你這眼可眨得夠慢的。”
我總覺着他話裏有話,索性問:“你判了幾年啊?”
劉迪又想了想,凝思的表情和剛剛回憶西瓜時一模一樣,包括答案:“忘了。”
我崩潰:“這玩意兒還能忘?!”
劉迪滿不在乎地打個哈欠,一臉倦容:“我從來不記對我意義不大的事兒。”
“操,你這狂妄的樣兒真讓人特想踹上兩腳。”
“行,滿足你。”
“我說的是踹臉。”
“……”
晚上睡覺的時候劉迪說這荒郊野嶺的,暖氣管道送過來早涼了,應該鋪地熱,電的。我在被窩裏蜷成胎兒,還不忘提醒,你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哪成想劉迪來了句,早反映了,我爸說過事兒多。我無語,半天才心情複雜地建議,那只能從增強自身體質做起了,明兒開始每天來段健美操。劉迪說去你媽的吧,惡不惡心。
第二天,我成了預言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跟着我的節拍,九號兒王文炎,你看哪兒呢,再不跟着動我把你分兒全扣光!”
你媽放風時間跳健美操,誰想的損招兒啊!
健美操不比廣播體操,伸個胳膊蹬個腿就能糊弄過去,這玩意兒需要律動。
“律動懂不懂!馮一路你那是胳膊還是雞翅膀啊,瞎撲打什麽!”
俞輕舟瘋了,絕對的。
只見他站在淩操臺上,一會兒賣力示範動作,一會兒舉着擴音器監視大家跟着節拍練,大冷的三九天,愣是揮汗如雨。我有點同情他——我是不知道他學這套操用了多久,但我相信,他教會我們的日子,遙遙無期。
放眼全監獄的老少爺們兒,你說來個散打格鬥啥的,沒準兒能撈出個全國冠軍,但跳健美操這個,真是鳳毛麟角。就幾個文藝骨幹學得挺像樣,恨不能把屁股甩到天上,剩餘人員,要麽站那兒不動看熱鬧,時不時就要被獄友笨拙的動作逗破肚皮,要麽吭哧吭哧東施效颦,成為逗樂兒的源泉。
如果王八蛋的目的是“手拉手心連心笑聲遍萬家”,那恭喜他,得逞了。
如果這是一操場的姑娘,想必漫天都會回蕩銀鈴般的笑聲,而今,只能是一窩熊瞎子嗚嗚咋咋咆哮山林。
劉迪倒是難得認真,扔胳膊甩腿倍兒有樣,偶爾瞄見一眼,給我驚着了:“喲,你這是練過啊。”
“開玩笑,哥們兒正經練過幾年街舞呢!”小眉毛一挑,盲流又得瑟上了。
我懶得理他,轉頭看花花,得,這位就慘不忍睹了。胳膊腿都不像原裝,動作巨別扭,偏人還挺賣力,臉憋得黑裏透紅,正好跳躍動作的時候瞧見我看他,于是身體一歪,落地變成坐地了,我倒抽口冷氣,都替他疼。
花花狼狽爬起來,狠狠瞪我一眼。
我縮縮脖子,知錯地收回視線——這是譴責我幹擾到他了,哥們兒懂。
“下面我們跟着音樂再來一遍,今天必須把第一節學會了!”
俞輕舟舉着個大喇叭連吼帶叫,我覺着馬路對面的女監也可以組織組織人一起學了——隔着牆,音效也絕對是現場版。
“看見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經比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
“一個人睡也不怕不怕啦~~勇氣當棉被~~不怕不怕不怕啦~~”
來個人殺了我吧!或者給我一把刀,我去捅了王八蛋蛋蛋蛋蛋!
好好一個周末,被王八蛋折磨了一上午。下午的時候那厮終于良心發現,讓大家自由活動,私下練習。媽的,誰還給你練哪,冰天雪地的,早躲屋兒裏裹棉被了。
“看着吧,半夜肯定腿抽筋!”小瘋子已經躺床上咒罵俞輕舟半個小時了,方有停歇跡象,“你們說是不是誰給他托夢了,比如今年有大災大劫什麽的,必須折騰咱們才能消災?”
我無語:“你現代魔幻片兒看多了吧。”
劉迪補充一句:“還是國産的。”
小瘋子氣鼓鼓地剛要回嘴,金大福忽然插過來一句:“對了,劉迪,你今天晚上住這兒不?”
劉迪不明所以,下意識道:“住啊,怎麽了?”
“哦,沒啥,就跟你打個招呼,”金大福一派自然,“熄燈之後可能還有些兒童不宜的活動,不長,頂多四十分鐘,忍忍哈。”
劉迪啥玩意兒沒見過,琢磨兩三秒,便悟了,當下一拍大腿:“嗨,我以為什麽事兒呢,你搞你的,當我不存在就行。”
我被他倆的坦蕩徹底征服了,擡頭看周铖,那家夥正對着牆看書,只留給人民群衆一個背影。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麽心情,反正我要是喜歡男的,也肯定不找大金子,太他媽愁人!
既然有了預告,晚上的節目自然如期而至。
金大福還真是說搞就搞沒半點心理障礙,估計也是忍太久了,掐指算算,從劉迪住進來到現在快一個月了,所以弄得激烈點兒我們都能理解。一向刻薄的小瘋子巨安靜,花花也再沒捶床,整個十七號就聽劉迪一個人在那兒——
“原來你倆是一對兒啊!”
“我操你倆幹得夠生猛的!”
“哎哎,你說你倆這麽搞隔壁沒抗議?管教不管?”
“媽的聽得我都硬了……”
……
【當我不存在就行。】
我為金大福掬一把同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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