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這一次的滑坡并沒有持續很久,卻比之前還要猛烈,後面聲音過去了,震動卻遲遲不退,順着腳底板的神經傳到四肢百骸,顫得人惡心想吐。

忽然臉頰掠過一絲涼意。

是風?

怎麽可能!

但明知道看不見,我還是習慣性的睜開眼,卻在尚未分清東南西北之際聽見小瘋子興奮的疾呼:“有光——”

我的心髒霎時狂跳起來,用力眨着眼睛希望它能快些争點氣。

果不其然,一丁點兒微光從幾米外的地方透進來,那光很弱,并未抵達我們這,所以周遭仍一片漆黑,可是足夠了。我們就像廣告裏那群早起無力的紙片人,喝了一大口飲料,瞬間充盈起來,仿佛全身各處細胞都滿狀态複活,拎出去就能來個鐵人三項。

掙開花花的胳膊,我一個箭步就想竄過去,卻被周铖制止:“你在這呆着,我過去看看。”

我皺眉:“為啥?”

周铖瞟了我一眼,雖然看不見,可我就是知道他瞟了!

“因為你不靠譜。”回答的是大金子。

“容易把大好形勢給毀了。”小瘋子還補充。

彼時周铖已緩步上前——踏着我受傷的自尊,飄搖的光慢慢将他的身影勾勒出隐約的輪廓。我們站在後方,屏住呼吸,生怕喘個粗氣便将那希望之光吹跑了。

“不只是光,還有風!”前方傳來捷報。

我努力壓抑着內心的狂喜,故作鎮定地問:“是救援隊來了?”

周铖安靜了一會兒,像在側耳聽,半晌才說:“不像,沒機器的聲音,外面好像在下雨。”

下雨?

我們幾個後方人員終是沒按捺住,小心翼翼地向那光聚攏。

只見密不透風的大石塊間,鬼使神差就出了這麽道一指寬的縫隙,兩寸多長,我試着一捅,手指頭就出去了。

“瞎鼓搗什麽!”小瘋子厲聲訓斥。

我吓的想連忙收手,哪知上山容易下山難,指關節偏那麽寸卡在縫隙上,被我用力一帶,禿嚕掉一層皮。

哥是純爺們兒,鐵血真漢子,不能……我勒個去是真疼啊!

性命攸關之際,便沒人管我手指頭折沒折了,紛紛圍着那縫隙端詳,相面似的。就花花還算有良心,對着創面呼呼吹了兩口氣。

很快,容恺就把形勢研究透徹了。按照他的推斷,先前埋住我們的石塊受到二次滑落石塊的撞擊,鬼使神差就出了這麽個縫隙,因為石頭不比泥漿,沒辦法做到嚴絲合縫,先前密不透風想來應該是滑落到這周圍的石塊太多太厚,層層疊疊便堵了個滿滿當當,現下被一通亂撞,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天意,也可能真是我們命不該絕,突破口出現了。

小縫隙自然爬不出人,但它的出現代表這地方石塊薄弱,或許只有一層,如果我們能巧妙的将某塊大石推開,不,不用推開,哪怕只推出個把人能出入的空隙,我們就得救了!

論開山劈石,金大福自然是當仁不讓的急先鋒。

小瘋子還在那囑咐什麽別着急慢慢來呢,那廂金大福一掌已經推出去了。昏天黑地也看不大清他推的是哪塊石頭,不過石塊間錯動的摩擦聲倒是真真切切。我心說不愧是魯智深轉世,這他媽倒拔垂楊柳的絕技是世襲的啊。

小瘋子無奈,只好跳過中間補充一句重點的:“盡量揀小的往出推,以防上面的再塌下來。”

金大福猛地收回胳膊,難得憨厚地抓抓頭:“你該早說的。”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轟隆一聲,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撲倒在地,接着就是一些小石塊噼裏啪啦落地的聲音,有幾個還滾到了我的臉邊。

大約過了半分鐘,塵埃落定,淅瀝瀝的雨聲悠悠傳來,愈發清晰。

我膽戰心驚地扭頭去看,原本的縫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兩處孔洞,一個瓶蓋大小,一個拳頭大小,被光映着,珠圓玉潤。

花花從我身邊爬起來,不去看新的生路,而是走到金大福身邊照着男人屁股就是一腳!

小瘋子第二個爬起來,有樣學樣,還左右腳都上去給一下。

金大福一臉委屈,看着第三個走過來的周铖,可憐巴巴地問:“你這腳能留着出去了再踹麽……”

周铖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拉了起來,無奈道:“這幸虧是沒事兒,要真塌下來你就是想挨踹都找不到人了。”

對于周铖的溫柔批評,金大福虛心接受,但對于小瘋子,此君還頗有微詞:“誰讓他受力分析加速度摩擦力的半天說不到重點……”

“你他媽還敢怪我?!”

“淡定淡定,”我連忙薅住小瘋子,以防他四下亂蹬的腿在踹出什麽計劃外的風險,“有賬出去再算,現在逃命要緊!”

禍之福所依。

金大福這麽虎的一掌,愣是改變了局勢,原本大片密不透風的石頭錯落開來,均有了松動跡象。小瘋子輕輕貼在上面摸尋了半天,終于指着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向金大福下令:“推。”

金大福不敢再魯莽,乖乖站那兒又等了半天。

小瘋子納悶兒:“動啊!”

金大福彎下腰,和其對視:“受累打聽一句,還有旁的交代沒?”

小瘋子一個掃堂腿出去!

金大福零活閃開,撸胳膊挽袖子奔赴沙場。

這一次金大福沒敢一推到底,而是先試探性地用小力動了動石頭,見周遭沒什麽變化,才一點點,一點點,将其慢慢推出。

我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手心又開始冒汗。

其他人也同樣緊張,一時間,除了零落的雨聲,只剩下彼此忐忑的呼吸。

終于,石頭被推了出去!只聽先是咣的一聲,接着就是骨碌碌的動靜,仿佛被推出去的石頭一路滑到了遠方,臉盆大的出口赫然出現,幽幽的夜光照進來,似比太陽還要明亮!

我的眼睛開始發熱,喉嚨也未能幸免,我想尖叫,想歡呼,可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啊啊啊啊啊——”小瘋子興奮地撲到周铖身上,又是叫又是跳,像個猴子。

周铖破天荒地咧開嘴,狠狠摸了幾把小瘋子的頭。

花花回過頭來看我,眼睛有點兒發紅,我深吸口氣,壓住喉嚨裏的熱氣,低啞道:“走。”

花花打頭陣,然後是小瘋子,我,周铖。每個人往出爬的時候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一個力道沒用對,造成新的塌方。

好在大石塊們卡得很結實,渺小的我們沒有對承重造成多大影響。

爬出去之後,我發現自己站在石堆上,距離地面并不高,完全是滑落的巨石堆起來的。明明是雨天,月亮卻依然挂在當空,沒被雲遮住,泛着昏黃的光。

雨絲細細柔柔地飄下來,很快把囚服打濕,但我卻只覺得舒爽,像是這水汽中都帶着新生的味道。

“等一下,我們把石頭再搬開一點。”周铖的聲音。

我連忙回頭,只見金大福卡在洞口,滿頭大汗,一臉糾結。

我囧,趕緊過去搭把手,正巧周铖剛把洞口旁的某塊石頭別出少許縫隙,我眼疾手快一個用力,終于把金大福給薅了出來,後者臉都憋紅了,一個勁兒喘粗氣。

沒時間停留,這地方指不定什麽時候又滑坡或者塌方,所以我們連跑帶奔以最快的速度轉移到空曠的地界兒,方才橫七豎八癱軟地坐到地上。

“你說你沒事兒長這麽壯幹啥。”性命無憂,我終于想起來損人了。

金大福臉上的紫紅剛過去,這會兒又黑了:“你可以直接下去問我爸。”

我黑線:“別介,這好不容易剛上來……”

或許是下雨的關系,夜晚的空氣格外清澈,恍惚中好像還帶着淡淡的清香。我知道這可能是我神經過敏了,荒山野嶺哪來的香,可我分明聞到了,閉上眼,那香氣飄飄搖搖,萦繞不去。

生死一線,或許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生存和死亡的距離可以近到什麽地步。半分鐘,十秒,一塊石頭,一個洞口,甚至是一根頭發絲的距離。可能你眨一下眼,上帝就已經蓋出了他的章,那些幸運逃走的人,那些被永遠埋在下面的人,明明上個瞬間還在一起幹活的。

整個采石場空曠得可怕,除了我們,了無生氣。

“他們人呢?”小瘋子左顧右盼,“媽的不會真撇下咱們不管了吧?”

周铖把手放到嘴唇上:“噓,仔細聽。”

我皺眉,微微側頭,之前沒覺得,現在靜下來仔細聽,似乎真有動靜。在很遠的地方,隐隐約約,虛虛實實,人聲,機器聲,間或還有些許呼喊。

“救援隊?”我不太确定地開口。

周铖點點頭:“應該是。”

我被打敗了:“咱們在這邊兒他們跑那邊兒挖什麽!”

“你當只有我們遇險?”小瘋子起身,“我們這是陰面兒,偏,攏共沒幾個號幹活,那面兒才是重災區。”

我也跟着站起來,揪揪貼在後屁股上的褲子,濕漉漉的觸感可不太美好。

金大福擡眼,問:“你倆幹嘛?”

我無語:“回大部隊啊,你還準備等人家八擡大轎來請你?”

金大福、花花還有周铖陸續起身,我以為大家達成了共識,哪知下一秒金大福忽然問:“馮一路,你覺着這石頭底下的屍體都能挖出來嗎?”

我愣了下,沒鬧明白他的意思。

周铖嚴厲的聲音忽然響起:“金大福,把你腦袋裏現在想的給我抹掉,立刻,馬上!”

金大福滿不在乎地笑笑:“看來坐牢是真把你膽子坐小了,你知道這一次死了多少人?沒一百也有幾十,少了我們誰知道?他媽的上面掩蓋還來不及呢!你當能報實數?”

周铖定定看着他,忽然也笑了,冷冷的:“行,然後你就隐姓埋名一輩子都不敢走在太陽底下,不管幹什麽掏身份證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會不會被人認出來?會不會被抓回去?”

金大福斂了笑意,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的眼底醞釀。他擡手指向遠山,說:“周铖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氣跑到山底下,跑回家。你知道我有多少年不敢跑了嗎?我他媽在那個鬼地方連快走都不敢,就怕武警以為我圖謀不軌上膛就是一槍!”

我心髒突地一跳,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金大福這是想越獄!

小瘋子也聽明白了,不可置信地喃喃問:“你……想跑?”

周铖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他說:“金子,別為了貪圖一時快感悔恨終生。”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周铖叫對方金子。

簡簡單單兩個字,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可是金大福沒有動搖,腳下緩慢而堅定地後退一步,決定再明顯不過。

周铖揚起嘴角,淡淡的笑卻看得人嘴裏發苦。

我忽然明白了為何周铖不再勸。金大福想越獄,并不是差那幾年,六年都熬過來了,剩下四年真就熬不過嗎?不是的,他只是扛不住自由奔騰的快感。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一種讓我們這些老號兒魂牽夢繞的東西,就像花花總喜歡坐在窗臺看鳥一樣。他說他可以一口氣從這裏跑回家,我信。夢想就在一步之遙,怎麽能克制住不伸手?

“有誰跟我一起?”不再看周铖,金大福轉身問我們。

“我更喜歡你媳婦兒。”向右後方撤去兩步,我進入了周氏大營。

是啊,有誰能克制住不伸手呢?除非有更大的誘惑……比如,重新做人。刑滿釋放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不會笨得自己把機會往外推。

“你腦子有病。”小瘋子頭也不回地走到周铖身邊,立場分明。

金大福無所謂地聳聳肩,轉頭去看花花。

只剩下花花了。

金大福挑眉冷笑:“怎麽的,你也想回去繼續當乖寶寶?”

花花猶豫再三,忽然轉頭看我,那黑亮亮的眸子裏分明是躍躍欲試!

我倒塌!這倆人不愧是一條道上混的,一起入獄一起成長一起改造……他媽的你倆怎麽不去桃園結義!

花花還在看我,仿佛我的點頭至關重要。

被人如此信任,自然相當欣慰,于是我緩緩微笑,露出兩顆雪白門牙,語帶溫柔地呢喃:“花花,你今天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花花愣住,一時間調整不過來情緒落差,倒是眼睛裏的蠢蠢欲動漸漸熄滅,安分了。

金大福見勝負已分,倒也不怨,相反灑脫一笑,和我們做了個揮別手勢:“哥兒幾個,有緣再見了。”

語畢,男人轉身離開。

“大金子!”我忽然叫。

對方停下腳步,回過頭:“嗯?”

嗯你媽個頭!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一拳已經揮出去了,力道之大,下手之狠,足以傲視我憋屈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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