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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馮一路?這不是一個太好回答的問題。

不過容恺不這麽想,只見他眉頭一皺,想當然就要說:“馮一路是……”

我猛地捂住他的嘴,幾乎是把他拖出了門外。

姑父連忙跟出來,逃命一般,在踏出門檻的一瞬間我只聽咣當一聲,防盜門被緊緊關上。

樓道一片漆黑,沒有燈,沒有光,沒有鳥鳴蟲叫,我知道這裏有三個人,可是沒有聲音,連呼吸,都分辨不明了。

“馮一路你什麽情況?”小瘋子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格外透亮,“幹嘛把我拖出來,房子你不要啦?”

要,怎麽可能不要,那是房子,不是一塊肥皂手表啥的,沒也就沒了,我他媽下半輩子還指着它過活呢。可我鬧不明白怎麽回事兒了,那孕婦一出來我就有點兒暈,仿佛對方随時随地會臨盆,我完全搞不懂怎麽就變成了現在的狀況,但我不想在那個環境裏再呆下去——

一個坐在地上的瘋婆子。

一個滿臉茫然的孕婦。

一個唯唯諾諾的老男人。

兩個剛出獄的臭流氓。

“那女的怎麽回事兒?”我終于聽見自己問,“你們騙他說這房子是我爸給大軍的?”

姑父沒有說話,我要努力聽才能分辯出他低沉壓抑的呼吸。

小瘋子切了聲:“還用問嘛,那女的是他們兒媳婦,肯定是說沒房不嫁,然後剛才那瘋女人就騙她說你的房子是你爸留給大外甥的,這不就把人騙進門兒了。”

我知道小瘋子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想聽見當事人親口對我說。

印象中姑父永遠站在姑姑背後,一副随從的樣子,說的話從沒有算數過,拍的板還沒有刷的碗多,明明一天到晚在外辛苦賺錢,可卻連像樣的煙都抽不起,因為姑姑給的零花錢實在有限。但,姑姑是老娘們兒,弟弟是大軍子,而這個人,我卻願意叫他一聲“姑父”。或許是小時候每次他跟着姑姑來家裏做客,都會偷偷給自己糖,又或者是在老頭子打我的時候,說上一句,不能這麽管孩子,你聽聽他怎麽想,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媽離開那年,我去問每一個遇見的人,他們都說你媽是跟着野男人跑了,唯獨這個人,說我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為了工作,為了賺錢,為了讓我生活得更好。

我從來沒信過這番話,無論是現在還是當年。

我也從來沒忘記這番話,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咱們……下樓去說行嗎?”男人終于開口了,帶着狼狽,帶着懇求,甚至,是一絲絲害怕。

是啊,對于他來說我再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我是一個坐過五年監獄的勞改犯,他應該怕我,他也必須怕我。

“行。”可他對于我來說,還是當年那個心存善意的長輩。

這不是一個晴好的夜晚,月亮被雲彩遮住大半,星星見不到幾顆,整個天空像一塊死氣沉沉的幕布。

站在樓下的花壇旁,小瘋子還不滿地絮絮叨叨:“我就鬧不明白幹嘛非下樓說,站樓下他就能說出花兒來?還不如就在門口需要的時候還能拉那倆女的出……”

我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絮叨不情願地停止。

姑父瘦小的身體被拉出淡淡的影子,看不清虛實,映在地上,仿佛随時會消失。

深吸口說,我緩緩開口:“說吧,我聽着呢。”

男人擡頭看我,目光因為害怕而閃爍,但卻依然沒有移開:“大軍是去年結的婚,當時沒有婚房,我和你姑姑把老房子賣了二十六萬,然後六萬塊錢辦的婚禮,二十萬付了一個首付,可那個是期房,要兩年後才下來,我和你姑就想反正你還有兩年才出來,你家這邊房子又空着……”

“所以你們就住進來了?免費替我看房呗。”我冷冷一笑,“那真是辛苦了,你們看得挺好,看得你那兒媳婦都以為這房子你們家的了。”

男人局促起來,明天脖子開始泛紅,然後一路蔓延到臉上:“一路,我們真不是存心占你房子,實在是……”

實在是什麽呢,男人說不下去了。我并不意外,甚至應該說,我很感謝他說不下去,起碼,他還是我記憶中那個樣子,老實木讷,笨嘴拙舌。

“姑父,”我的稱呼讓對方僵了下,一瞬間,我覺得特不是滋味,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可我們這一家人,怎麽就弄成這樣了呢,“我不想把事情弄的那麽難看,可我蹲了五年監獄,五年啊,我在裏面拼死拼活的勞動,沒日沒夜的做彩燈挖石頭,我差點兒連命都丢在采石場!”

“一路……”

“不怕你笑話,我現在身上半毛錢沒有,今天從監獄回來的錢還是這小孩兒幫我出的,他比我早出獄半個月,溜溜兒擱監獄門口凍了十來天就為等我,就為我說過我有房子我能給他一個溫暖的地兒住!你們全家要過日子,可不能把我的日子絕了啊,老娘們兒剛才那架勢就好像是我要逼死你們,可實際呢,這是你們他媽的要逼死我!”

“……”

“我知道我在裏面這幾年,我爹一直是你們照應着,包括後來出殡,辦喪事,我都記着,我馮一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你們總也得給我一條活路,對嗎……”

我也再說不下去,我他媽沒出息的自己把自己說哭了,操!

別開臉,我抹了把眼睛,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手裏忽然被塞進幾張鈔票,沒等我看清,就聽見姑父沙啞而急切的聲音:“這幾百塊錢你先拿着把今晚過了,明天,就明天中午,咱們再一起吃個飯,我肯定給你個交代。”

四百,我估計這是眼前男人這個月全部的可用資金。

“馮一路你個沒出息的……房、房子要不回來,找的賓館也、也破……還不如回監獄再蹲幾年得了……”

“知道你心疼我,那也不用哭吧。”還是抱着我的腰嚎啕狀。

“誰他、他媽心疼你了,我是心疼我自己……哇……”

我哭笑不得,一邊摸小瘋子的腦袋一邊勸:“行了,不都說明天給咱們一個交代了麽,就一晚上還熬不過啊。”

“熬不過!我想吃醬大骨,嗚——”

“……”

小瘋子一直哭到下半夜一點,總算痛快了,開始精神抖擻地數落我。

“你就是腦殘,看不出他用的緩兵之計麽?還交代?交代個毛!”

“我真是開眼界了,你家這親戚極品啊,媽的占別人房子還他奶奶弄得三貞九烈!”

“我給你說,那房産證上肯定還是你爹的名字,只要咱去找律師,一告一個準兒!再不行我給幾家電視臺打熱線,現在電視臺就愛排這家庭倫理節目,要不就派個小分隊給你調節調節糾紛啥……”

我只覺得有無數蟲子在耳朵裏爬,終于,扛不住了。

“你知道的還挺多,怎麽同樣蹲監獄我沒這麽廣闊的見識呢。”再不搭茬我能被他活活說死。

“看電視啊,你當我這個半個月除了吃就是睡?”小瘋子得瑟起來,恨不得我自掐腰向天笑,“咱現在要重新進入社會了,必須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你能耐!”我好笑地刮了下某人仰上天的鼻子,“趕緊洗洗睡覺。”

小瘋子撇撇嘴,卻還是聽話地進了衛生間。

我疲憊地倒進床裏,過往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過。我問俞輕舟要不要跳段芭蕾,我給花花飯菜他死也不吃,我一個人飙唱支山歌給黨聽,我在王八蛋別回頭的叮囑中轉身……

從未想過,外面比裏面還要難。

但,出來吧,出來了你才擁有自由,再苦,再難,與之相比都沒了重量。

小瘋子洗好後見我在床上呈大字狀發呆,一屁股坐上來,正坐到我的肚子上:“想啥呢?”

好麽,幸虧我下午沒吃啥東西,不然這會兒就翻江倒海了。

把人掀下去,坐起,我才沒好氣道:“想你幹嘛不回家,非跟着我這沒出息的吃苦。”

小瘋子是父母雙全的,這事兒十七號都知道。

沒心沒肺的好處就是無雷區,不管是樂意的,不樂意的,總歸炸不了,所以容恺只是老大不願意地皺起眉頭,嘟囔:“幹嘛回去,我在裏面那麽多年他們一次沒來看過。”

“好歹也是爹媽……”

“屁。”

我不喜歡這個回答,非常。

小瘋子起先沒注意,後來把電視機頻道調了一個遍,才發現我安靜得有點兒不對勁,一回頭,看出我不爽了。

丢開遙控器,小瘋子爬過來戳我腿,一下,又一下,特認真,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腿,而是金華火腿。

“他們把房子賣了,聽說搬到XX市了,那頭有個科研基地一直想要我爸過去,而且走的時候我媽就已經又懷了,他們有指标,可以再要一個……”小瘋子的聲音悶悶的,卻異常平靜。

我第一次聽他講爹媽,還不如不聽。

“所以你就別勸我了,也別說什麽血濃于水的廢話,血濃于水是因為血中大部分為水,然後還有紅細胞蛋白質白細胞無機離子等等,故而濃度才……”

“睡覺。”

“啊?”

“我說你別叨叨了,趕緊睡覺。”

“馮一路,你一點都不熱愛學習……”

後半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有一幢大別墅,然後十七號都出來了,天天在我的別墅裏唱歌跳舞喝酒哈皮,他們說外頭果然比裏頭舒坦,他們說再也不會二進宮。然後我就醒了,額頭都是汗。

是的,外頭比裏頭還要難。

但這事兒一個人知道就夠了,我衷心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

小瘋子沒心沒肺的知道等于不知道,噗,所以可以忽略不計。

另外,今天晚上一點半的飛機要去阿布紮比了,工作需要。也不知道要在那邊呆上一年還是兩年,不過好在那頭有網絡,更新神馬的應該不成問題,只是有點舍不得祖國,噗。所以下次更新時間真的不敢保證,但我承諾,只要一安頓好,馬上恢複更新,估計也就幾天的事情吧,因為要安排住處,接手工作神馬的。

涼壯壯第一次出國,有點忐忑,抱住所有看文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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