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連花花都不站在我的陣營,杯具是必然的。周铖和小瘋子在旁邊幸災樂禍,一個說,看見沒,民心所向。一個勸,別玩兒了,洗洗睡吧。于是拜把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只留下我一聲嘆息繞梁不絕。

四個大老爺們兒挺屍似的在客廳賴到熄燈時間,小瘋子發話了:“馮一路你倒是起來收拾收拾啊,總不能讓啞巴出來第一宿就聞着火鍋底料過夜吧。”

“你還真敢做主,誰說花花要睡客廳了。”尼瑪這要不是我和小瘋子一起混的時間長,誰能瞬間捕捉到隐藏這麽深的信息量?

“不睡客廳能睡哪兒?陽臺?現在還是有點兒冷吧。”

“放心,沒人要你騰地方,統籌調度的事兒就不用你費腦子了。”

一聽自己的地兒安全,小瘋子心滿意足了,我哭笑不得,真想朝他屁股上踹兩腳。

全程圍觀的花花這時候碰碰我,我一看,寫的:我睡這裏就行。

行毛行啊!苦熬這麽多年出獄第一天睡客廳?這事兒傳到天庭我能被雷公劈十萬八千回!

“就跟我一個屋兒了,反正我那床也大。”不給人民群衆再辯的機會,我直接拍板。

花花沒再異議,小瘋子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再看周铖,媽的都去衛生間洗漱去了,用不用打這麽多提前量啊!

草草收拾飯桌,鍋碗瓢盆一股腦扔進廚房,花花要刷我沒讓——今天是個好日子,适合樂呵,不适合勞作。

多了一個人,明顯共用資源就開始緊張,周铖洗漱完小瘋子就鑽了進去,等半天也不見人出來,我索性先帶着花花回卧室。把準備好的枕頭和被從櫃子裏拿出來一件件往床上抖落。

“條件還成吧,”美好的一天讓我的心情很松弛,話就那麽自然而然出來了,“你是不知道我和小瘋子剛出來那會兒,住的那簡直不叫屋兒,頂多算個窩,有一回管道漏水還把人家樓下給淹了……”

花花正幫我鋪床,聽見這話動作停了下來。

我納悶兒,擡頭去看,只見花花靜靜地看着我,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睛裏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在流動,周圍的空氣也好像染上了這些情感,包圍得我很不自在。

這倒黴催的破嘴,我在心裏罵,本心沒想訴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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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都過去了嘛,”我爽朗地笑笑,“你哥我現在已經脫貧,離致富不遠啦。”

花花沒接茬兒。當然他也接不了茬兒。這家夥最愛做的就是不聲不響凝視你,然後用欲語還休的眼神殺死你。所以接下來的時間裏我都盡量無視那兩道目光,待衛生間終于閑置,火速把人推進去洗漱,連帶收拾好自己,完後帶人回來,上床,拉燈繩。

待整個世界暗下來,我才終于長舒口氣,覺得自在了,就像曾經監獄裏無數個熄燈後的夜晚一樣,微光,淡影,偶爾傳過來獄友錯落的呼吸。

但是花花的呼吸很淺,即便就在我旁邊,我仍然要很聚精會神的去聽,才能捕捉一二。

兩米乘兩米的床——也不知道房東當時咋想的,兩個男人睡依然很寬敞,彼此間幾乎碰不到,但這反倒讓我不踏實了,尤其是花花安靜得要死,于是沒有半點睡意的我總要在恍惚裏閃過“花花真的在我身邊嗎”這種詭異疑問。

終于我被這念頭鬧煩了,索性輕聲開口:“花花?”

沒任何動靜。

我又叫了一聲:“花花?”

屏住呼吸去聽,屋子裏依然靜悄悄的。

這得有多困哪躺下不到十分鐘就睡着!我不甘心,幹脆伸出胳膊,準備把魔爪悄悄伸進對方的被子裏實地勘探,結果手還沒伸進去呢,剛剛碰到被子,我就感覺出了不對勁。按說睡着的人應該全身放松,可即便隔着被子,我也感覺到了裏面人的僵硬。

沒有窗簾,借着淡月光我只能看清花花是背對着我的,整個身體蜷縮在被子裏,似乎繃得很緊。我想起自己剛出獄那晚,在小旅館的床上也是這般不安穩,先是做夢,夢醒了一頭汗,于是後半夜睜着眼睛再睡不着。

掀開被子,我悄悄蹭到花花身邊,出其不意一個熊抱連人帶被子牢牢摟住!

花花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就要掙紮,可沒半秒就停住了,似乎反應過來是我在偷襲,下一刻艱難地翻身過來,清亮亮的眸子了無睡意,疑惑地看着我。

“我給你說段單田芳的評書吧。”我咧嘴,樂得像牙膏廣告。

花花囧囧有神眨巴了好幾下眼睛,總算微微揚起嘴角,整個人也稍稍松緩下來。

我鑽進花花的被窩把人重新摟住,然後輕輕摸了幾下他的後背,就像兒時奶奶哄我睡覺最常做的。花花的身上很熱,溫度隔着背心傳遞到手掌上,燙得厲害。

“睡吧,”我說,“明天起床就是新的一天,哥帶你賣羊肉串兒去。”

花花把頭埋進我的頸窩,不住地蹭,熱氣呼在我的脖子上癢得厲害。

我哭笑不得,按住那個大腦袋下意識往後躲:“你這啥時候養成的毛病啊,靠。”

花花沒有停下,反而得寸進尺,在脖子那蹭夠了就來蹭臉,跟大型犬科動物似的。我扯了半天沒扯開,索性随他去了,誰讓這是咱弟呢,偶爾撒個嬌,也還是挺招人稀罕的。

終于,花花停下來,滿足地長舒一口氣,摟着我不動了。

我擡手撓了兩下臉,又揉了兩下嘴唇,都他娘是剛剛被蹭過的地方,癢得要命。

“不折騰啦?”我沒好氣地說了句,自然也不指望等來回答,更像是某種活動的結束語。

打個哈欠,我想離開花花回到自己那半邊領地,哪成想弄了半天愣是沒弄開花花的胳膊。

“喂,撒手啦,還讓不讓哥睡覺了。”

環住我的胳膊忽然收得更緊了,像故意跟我對着幹似的。

哭笑不得間,記憶忽然回到了幾年前那個沒暖氣的冬天。那時也是這樣,我們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相擁着取暖。每當想到這些,就不會覺得僅僅幾年卻交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很奇怪了。有些東西跟外人說不清楚的,只有經歷過的,才能明白。

一個被窩就一個被窩吧,又不會懷孕。

我用強大的邏輯說服了自己,瞬間坦然開來,稍微挪動角度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覺。

對于在監獄裏呆了快十年的娃來說,微波爐熱水器滾筒洗衣機甚至自動晾衣架都能鼓搗半天,且玩兒得不亦樂乎。小瘋子一開始還唠叨兩句諸如“別瞎弄”、“弄壞了你賠啊”之類,後來發現花花的研究是伴随着熱飯洗衣服這些勞動的,于是安靜了,很快樂地安靜着。

羊肉串的生意還在繼續,對于這唯一的來錢道,我們不敢有半點懈怠。花花在屋裏探險了兩天後,也開始幫着一起串肉,起初效率還不怎麽高,但很快摸到門道,速度就上來了,小瘋子一看後繼有人,立刻讓賢,專心調配他的腌料去了。我本來不太樂意,但花花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且還串得挺樂呵,我也就懶得唠叨了。

“羊肉串呢是第一步,等攢夠了錢,咱們還可以擴大經營。”說不好是出于什麽心理,面對花花,我就總不自覺給他勾畫美好未來,哪怕是坐在小板凳上串羊肉的時候。

但是花花聽得很認真,聽完還會用力點頭。

我特有成就感:“學校周圍的生意還是很好做的,做大了沒準兒可以弄個店面什麽的。”

有人聽不下去了:“馮一路你該出攤兒了吧,磨磨唧唧人家都快下課了。”

我把串好的肉串整齊碼到箱子裏,沒好氣地看向小瘋子:“那你還不趕緊關電腦!”

容恺緊握鼠标的姿勢絲毫沒動搖,眼睛緊盯屏幕不偏半寸:“有啞巴跟着你就行了,放過我吧壯士。”

我他媽差點兒一口血噴出!

“他才出來幾天啊!”

“所以要多多參與社會實踐。”

“……”

衛生間拉門忽然被打開,周铖頂着濕漉漉的腦袋走了出來。

我莫名其妙:“出門兒前洗澡,你們這都是什麽習慣?”

周铖愣了下,很自然道:“有花花了,還用我嗎?”

“……”

踩着三輪車拉花花和肉串往學校趕的時候,我不由得感嘆:“你就長了一張免費勞工的臉啊。”

花花搖頭,寫給我:沒關系,我想跟你一起賣。

心意是好的,就是話怎麽看怎麽別扭。

“對了,怎麽又把頭發剪這麽短啊?”接他出獄那天我就想問了,一直沒騰出空來。

花花摸了下自己那個幾近禿瓢的腦袋,然後寫:方便。

我不太贊同地撇撇嘴,實話實說:“不好,一看就像剛放出來的。”

花花愣了下,然後別開眼,不回應了。

我敏銳地感覺到氛圍不對,連忙找補:“我沒別的意思啦,那個,我自己也是放出來的啊,我是想說……呃,你不是自然卷嘛,挺好看的,尤其是半長不短的時候……”到後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了,只是後知後覺想起來一件事,那就是花花不是沒心沒肺的容恺,不是淡定強大的周铖,雖然他已經從少年變成了男人,但有些東西依然是當年的樣子,比如倔強,比如敏感。

好看?

花花的問題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問頭發的事兒,于是連忙點頭:“嗯,我可喜歡了,毛茸茸的摸着賊舒服。”

花花囧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毛茸茸雷着了。

“不過還是看你啦,”我又補充道,“你喜歡怎麽來就怎麽來。”

花花微微颔首,似乎在說,嗯。

抵達學校的時候學生還沒下課,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便提前烤上了十幾串。花花站在一旁,看得聚精會神,我也就一邊烤一邊給他講,怎麽扇風,怎麽撒調料,什麽時間翻面,還有如何掌握火候等等。偏巧今天逆風,好家夥那煙全跑我臉上了,嗆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反正就是這麽個流程,多看幾遍就會了,簡單。”

我正說着話,忽然被花花拉到旁邊,下一秒他跨步站到爐子前,撸胳膊挽袖子躍躍欲試。

“想試試?”我問。

花花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好吧,我知道烤羊肉串是每一個青年的夢想。

別看花花在監獄裏手工不咋地,但烤羊肉串絕對有天賦,沒兩下就掌握了竅門,手法那叫一個娴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祖上就幹這個的呢。

沒多久下課鈴便響起,然後整個晚上我們都被一群稚氣的臉龐包圍着。花花負責烤,我負責收錢,最後點鈔沒出現單數,我很欣慰。

回去的路上花花非要騎車,難怪來的時候這小子有點心不在焉,合着記路呢。

跟周铖小瘋子他們出了幾個月攤兒,都沒人說替我騎哪怕一回。倒不是腹诽他們,只是……終究感覺還是不一樣吧。

“哥沒白疼你。”要不是怕影響安全,我真想摸摸那個光腦殼。

花花笑了下,有點腼腆。

明明已經脫掉了稚氣,标标準準的帥小夥兒了,可偶爾,比如這時候,還會讓人覺得他是個孩子。

回到家的時候,電腦前面意外地坐着的不是小瘋子而是周铖,且屏幕上都是蝌蚪文看得我很惆悵,問之才曉得,這家夥居然懂阿拉伯語!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接點兒翻譯的零活幹幹。”此君如是說。

我被徹底折服了——每次當我自以為了解了周铖,該仁兄絕對又會露出與此前全然不同的光芒。

“你快點兒,我還要寫論文呢。”小瘋子坐沙發上,不時就吼一嗓子。

我納悶兒:“你寫什麽論文?”

“代筆啦,就經濟方面的,都是小本科生,不用什麽質量,拼拼湊湊就行。”

“多錢?”

“一篇一百五到二百吧。”

讓你們烤了這麽多天羊肉串是我的錯!!!

花花什麽時候回房的我沒注意,等我洗漱完,他已經趴在床上了。話少,存在感弱,我發現花花的這些特點并不會因為在監獄裏面或者外面而發生變化。

“你應該多和周铖小瘋子他們相處,就算不說話呆着也行啊,”我也趴到床上,放松疲憊了一天的筋骨,“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不好總搞獨立。”

不知道說什麽。

看見花花的答案我有點兒惆悵。

“随便啊,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呗。你看小瘋子一天到晚嘴都不停,那是什麽境界。”

花花想都沒想,大筆一揮:有病。

好吧我不勸了。

還是監獄裏養成的習慣,一過十點半就困,我打個哈欠,準備起床關燈,卻被花花攔住了,遞過來的本子上寫:以後都讓我來烤。

我思索半天才領會精神,然後堅決搖頭:“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烤羊肉串兒的,你不能剝奪我的樂趣啊。”

花花固執地搖頭,擺明他說一就得是一。

我很不滿。

如果不是後面他又寫了三個字的話——

煙太大。

嘆口氣,我湊近花花,很正經地一字一句道:“哥是如假包換的純爺們兒,你能別像呵護妞兒似的捧着我麽?”

花花定定看了我很久,然後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回應:那時候我也很不樂意,但你還是非要把菜撥給我,自己去買小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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