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都說二零一二是世界末日,可這一年我過得很平穩,甚至可以說是除監獄那幾年外最按部就班的一年。飯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周铖和小瘋子都撺掇我把兩邊的鋪子也租下來算了,我知道條件已經成熟,可就是懶得弄。這一年裏我最愛做的事情是釣魚,每天中午去飯店照看一眼,沒什麽大事,便帶着魚竿開着我那花兩萬七買的聲稱二手可怎麽瞧都像轉過五六道手的馬自達去近郊的釣魚愛好者聚集地。因為我總在周一到周五之間來,所以認識的漁友平均年齡都在五十五歲往上,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睦鄰友好,其樂融融。

小瘋子和周铖也做起了買賣,資金規模不亞于我,不過多數是別人的,他倆幫着投資理財順帶抽成。偶爾我會有些心理不平衡,覺得他倆敲敲鍵盤打打電話一個月下來掙的就和我幹飯店差不多,這上哪兒說理去,可他倆不這麽想,反而一致認為掙得再多也是投機倒把,要說根本穩固那還得是實業,每到這時話題就會再次轉移到我的不思進取上,各種抨擊,各種鞭策,各種恨鐵不成鋼。我很想把這當成是真心為我,如果飯店沒他倆股份的話。

剛入獄那會兒烤羊肉串兒是為了糊口,後來開飯店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可現在我吃也吃飽了,穿也穿暖了,生意不用操心,每天還有個小車得瑟着,那奮鬥的心氣兒便不知煙消雲散到了哪方仙境。我想如果我有個家庭,有個妻子,有個孩子,我或許就不會這樣,因為你自己好了,還希望整個家庭好,整個家庭好了,還希望将來孩子更好,所以日子永遠都有奔頭。可現在的情景是,小瘋子有周铖在管,周铖完全用不着我管,馮一路本身也沒什麽需要管的,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片曠野,空蕩蕩的。

大路通天:最近怎麽樣?

花花:老樣子,一切都挺好的,放心。

大路通天:哦。

……

花花:哥你幹嘛呢?

大路通天:看電視,你呢。

花花:和你聊天,還有看書。

大路通天:和我有什麽可聊的,專心看書吧,別熬太晚。

花花:那你也早點休息。

大路通天:嗯。

這就是我和花花現在的常态。聊天頻率依然是每晚,但多數情況下并無新話題可聊,于是車轱辘話來回說上幾句,便各忙各的了。

其實我沒什麽可忙的,我很想和他再多說點兒什麽,可我想他應該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并且,我也是真詞窮了。

當兩個人的生活失去交集,卻又非得保持聯系的時候,找話題就變成一件必要卻異常困難的事情,我沒小瘋子東拉西扯的天賦,也沒周铖面對冷場仍舊泰然自若的淡定,所以多數情況下我會選擇結束聊天,于人于己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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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到新年。我總感覺上個年剛過完,鄒姐電話裏說她家給她介紹相親對象的事情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可事實上,确實過去了三百六十五天。

“咱是自己包餃子還是買速凍的啊?”小瘋子推着購物車,徘徊在冷櫃前面問我。

再過八個小時就是新一年了,超市依然人潮洶湧。

“還問啥啊,你特意走到冷藏區不就為這個。”我打個哈欠,有點兒犯困,“買吧。”

小瘋子摸摸下巴,故作深沉狀:“餃子是剛剛瞄到忽然想起的,其實我本意是過來買幾盒冰淇淋。”

我黑線:“怎麽不凍死你!”

最後我們還是買了速凍餃子,到家的時候已經傍晚,天蒙蒙黑,周铖不負衆望地把桌子擺滿了,杯盤碗碟,一層層落着,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看着很是豐盛。

“時間掐得挺準,”周铖表揚我倆,同時把采買來的東西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放廚房的放廚房,“趕緊洗手吃飯吧,不然一會兒菜就涼了。”

三個人的春節,有些冷清,配上酒樓定來的年夜飯,速凍餃子,便更是少了真感情,多了程式化。

不是不喜慶,只是這喜悅歡樂的情緒有限,在子時的互相拜年中流星似的閃一下,就沒了。杯具的是今年我們仨都沒等到十二點就開始坐不住,小瘋子眼皮打架嚷嚷着要睡覺,周铖順應民意準備跟着就寝,我們便提前拜了年,然後各自回屋。

距離敲鐘還有二十五分鐘,卻已經有人按耐不住,窗外的鞭炮聲不絕于耳,透着一股子生機勃勃。

外面越吵,越襯着屋裏安靜,我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困,但睡不着,索性拿過手機擺弄。

意料之中,花花的頭像亮着,因為他和我一樣基本是全天候地用手機挂QQ。我發了一句“在嗎”,等了會兒,沒回應。我想他應該還在忙,因為他說年三十兒是飯店最恐怖的時刻,後廚的慘烈程度不亞于戰場。

把手機丢到一邊,我對着窗戶方向側身躺着,外面很漂亮,星光,燈光,鞭炮的火光,煙花的七彩光,交織成絢爛的除夕畫卷。

忽然有些想念老頭兒。

不知道這個時候出去燒紙錢會不會被舉報……

我天馬行空地想着,腦補人家小孩兒放鞭炮我在旁邊就地畫圈兒燒冥幣的場景,然後成功的把自己逗樂了。

嘟嘟聲忽然想起,短促卻清晰。

花花:在。

心跳沒來由的快起來,也說不好是緊張高興還是意外。

大路通天:不是說今天會忙死?

花花:後廚基本結束了,剩下就是服務員的事兒了。

也對,要是都快十二點了菜還沒上完,客人還不得掀桌?

大路通天:累得要死吧?

花花:還行[龇牙樂]

大路通天:怎麽,收到紅包了樂成這樣?

花花:沒,不過也快了,呵呵。

大路通天:也不知道誰跟我說的,不為賺錢,就為學一門手藝……

花花:師傅說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大路通天:……

花花:哥你們怎麽過的啊?

大路通天:就胡吃海塞末了再整幾個餃子呗,還能有啥新鮮的。

花花:你們三個可以鬥地主。

大路通天:那明顯二打一好吧[白眼]

花花:哦對,他倆現在一夥了。

我笑了下,坐起來點根煙,吸上幾口,神經舒緩開來。

大路通天:花花。

花花:嗯?

大路通天:哥有點兒想你了。

那邊空了很久,以至于我在等待中失了神,煙灰落到床單上,瞬間燒出一個洞。

終于,花花有了動靜。

花花:師傅說明年再一年,就可以出師了。

我皺眉,想都沒想就打:做個飯還有啥出師不出師的。

花花不言語。

我再接再厲:花啊,回來呗。

那邊依舊沒反應。

我詞窮了,嗓子眼有些發苦。

外面忽然炮聲震天,就跟幾十個蹦爆米花的一起出鍋似的。

大路通天:十二點了,來,給哥拜年。

這一次花花沒有讓我的發言石沉大海,很快回應——

花花:哥,過年好。

我看着那幾個字,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出花花乖乖拜年的樣子,然後之前的苦澀就被沖散了。

當一個人可以輕易牽動你的情緒,未必是愛情,但他對你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

新年快樂,我的花花。

年初一大清早,周铖就帶着小瘋子去了他姐家,以至于我起床後發現整間房子裏就剩下我一個人。打開電視,不知輪播到第幾回的春晚依舊熱鬧喜慶,但實際上年已經過完了,外面偶爾會有一兩聲炮仗響,卻更顯得世界清淨。

昨夜的餃子還有一些沒吃完,我放到平底鍋裏煎煎,一個沒留神,糊了。我對着半盤子略顯失敗的作品,在吃與不吃間掙紮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屈服。好在味道沒想象中那麽兇殘,以至于我吃完之後居然還有點兒意猶未盡。

關上電視,打開電腦,花花沒在線,我有些提不起精神,便找了幾個恐怖電影看起來。

一晃到了傍晚,我因為全身心都投入在橫飛的殘肢噴濺的血漿和憨态可掬的活死人裏,居然沒意識到餓,直到周铖和小瘋子拎着愛心煲湯回來,我才在那四溢的香氣裏魂歸現實。

“你倆不喝?”我把熱好的湯端上來,見倆人都沒動勺的意思。

“專門給你一個人帶的,我倆在家都喝夠本兒了。”小瘋子哼着不知哪國民謠,調調兒還挺悠揚。

我一瞧,這擺明情況很樂觀啊。

“她姐認你了?”我的風格向來是開門見山。

小瘋子不回答,只是沖我笑,春風得意的。

我轉向周铖,後者落落大方地點頭:“就是這麽回事兒。”

……你妹的到底怎麽回事兒敢不敢來個人給我細說啊!

東敲一句西問一句的到晚上快睡覺,我才弄清楚大致輪廓。周铖沒正式跟他姐出櫃,但其實姐弟倆心照不宣,畢竟誰都知道周铖為的什麽進監獄,而在監獄裏他和大金子好的時候他姐也不是全然不知的,現在小瘋子屬于第三任,看起來比前兩任無害多了,于是他姐縱向這麽一比較,得,就這個吧。

我有點兒羨慕嫉妒恨,這是實話。不是針對小瘋子,而是針對他倆。你想啊,一起坐牢,一起出獄,一起奮鬥,一起吃喝拉撒,人家倆現在是事業豐收生活美滿,以前買不起四袋兒蘋果,現在都換成蘋果五代了。我呢?相比剛邁出監獄的馮一路,只是兜裏多了一把二手車鑰匙。

攢那麽多錢留着下崽兒啊!小瘋子總這樣抨擊我。

其實真不是。

花錢是為了讓生活變得更有滋味,但是我的生活在哪兒,是個什麽形狀?

這個晚上我有點兒失眠,不知道是被周铖小瘋子刺激的還是周姐的愛心湯有提神醒腦的功效,隐約記得睡過去是後半夜的事兒了。以至于清早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起床。但是隔壁那倆比我更執着,完全沒動靜。無奈,我只好掙紮着爬起來,衣服都沒顧上穿,模模糊糊就出了卧室往玄關走。

“誰啊……”我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問,倒也沒真心期待回答,而是邊問邊很自然地打開門。

世界,靜止了。

我設想過一萬種花花回歸的場景,但這其中絕對不包括我蓬頭垢面只穿着一條內褲來迎接。

最要命的是我還把自己沒穿衣服這茬兒給忘了。

“回……來了?”我只能想到這麽一句話。

花花站在門口沖我笑,彎彎的眼睛又亮又好看。

狂喜像海嘯沖擊而來,我激動地伸手抱住他想原地轉上幾個圈兒!

結果是我抱住了,沒轉動,然後他反客為主,抱着我悠了幾圈兒,樂得更開心了。

得,大丈夫不拘小節,誰悠誰不一樣啊!

我心胸寬廣地自我安慰着,剛想大聲呼叫屋裏那倆趕緊起床接駕,卻見花花身後忽然又冒出一個腦袋。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個子不高,長得眉清目秀很機靈的樣子。見我看他,趕緊立正站直畢恭畢敬地鞠了個九十度躬:“大哥好!”

我下意識後退兩步,産生一種自己是黑社會老大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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