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天予不取
姬夷召回到住處時,豢丹已經起身,正在為屋外一顆小苗澆,那小苗高有四尺,在周圍的菜地裏很是顯眼。
見他回來,只是擡頭笑笑,繼續澆灌下一顆小苗。
姬夷召走到他身邊的石階上坐下,安靜的看他澆水。
水聲輕響,清脆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莫名的讓他心中的煩躁平緩下來。
豢丹的速度不急不緩,他的屋子不大,院子布置的非常精致,青石小道,細花錦草,綿綿密密,後方有一一片赤菽已經成熟,昨天他就是采的此物作湯,很甘甜的味道。
豢丹沒什麽不好,或者說太好了。
所以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一直不知道他喜歡自己什麽。
姬夷召搖頭,他的心總有一點不安,那是來源于自己心底的不知歸屬。
如果說以前他可以堅定的說自己是人,但在目睹人類燒死妖類時,心底那個對于“人”的定義就生出裂痕,似乎自己以後就會有這樣的下場。
這種心中的惶恐是山君無法安慰的,因為他是人。
所以他沒有拒絕孔雀的示好,因為妖類并不在意他身上的人血。
而如今,若真的去破四相……從前那兩次,還可說是為救父親和自保,但如今卻是為了弟弟不被脅迫。
真的要去嗎?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發現豢丹不知何時,安靜的坐在他身邊,沒有開口。
“你不問我想做什麽?”姬夷召知道,以豢丹的敏銳,早就發現他的不對。
“若我幹涉,你将來後悔如何?”豢丹凝視着面前的赤菽,有數枚豆莢半開,露出深紅的豆子,“赤菽結子,很像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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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心知?”姬夷召對植物不熟悉。
“就是那顆。”豢丹指院中一顆不起眼的小苗,“此物結果之時,有豆圓而紅、其首烏,有劇毒,食之則斃,神靈難救。”
“那有什麽好的?”姬夷召不解。
“唯情人血可解。”豢丹笑了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像有輕風吹過心底,說,“若食相思子,才解兩心知,飛鴻傳函谕,天涯寄相思,共飲靈素水,問君知不知。”
“沒聽懂。”姬夷召大約聽出這是一首情歌,不過此時沒有什麽詩詞格式,各地都有民遙傳唱。
“吃下樹上的相思子,聽說很義以前,有一位女子等着打仗的男人回來,沒有等到,就化成一顆樹,樹上結子,就是相思子,一花結兩果,吃下之後,兩人就可以感覺對方的心意,越是喜歡,就越是清楚。所以此樹名為兩心知。”此樹稀少,結果即枯,是巫族寶物,豢丹當時打了不少架才搶到種子。
“大男人要這麽娘娘腔的東西做什麽。”姬夷召皺眉,看那顆樹的目光有點底氣不足。
豢丹要是因為是火印才喜歡我,我要是因為火印才喜歡他,要是不那麽愛,那吃了不是得一起死?
萬一傳說是假的呢?
這家夥真讨厭。
“兩心知開花極豔,天下少見,這顆再過不久,就要開花,我想與你一起看見。”豢丹一臉正直,只是左手已經摟住了他的腰間,靠的極近,幾乎可以感覺到呼吸的溫度。
姬夷召幾乎靠在他懷裏,心思也蠢蠢欲動,不過他忍住了,只是按住他的手,淡淡道:“人力有時而窮,我妖體刀劍難傷,我記得你昨晚差點把皮磨破?”
“……我非此意。”豢丹臉色一白,覺得非常有必要去中都讨一出水修法門,腎經主水,一定可以解決這種問題。至于說寫他天生火體不合……到時再說吧。
“你話真多。”姬夷召白他一眼,靠在他懷裏曬太陽,雙修法門的基礎就要好了,等這次事情過了就試試。
不久,他收到仲虺的通信,說時機已至。
姬夷召正想給豢丹說要離開幾天,卻聽豢丹說有事要去中都一趟,要約要七日功夫。
姬夷召覺得正好,于是點頭表示知曉,自己也正好有事要走。
于是兩人分頭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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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相龜蛇之陣位于葛部,葛部位于商與夏之間,人口十數萬,本是一個中等部落,但如今整個城市都死氣沉沉,城強破損,房屋損毀,人們表情哀傷難控,看來無論何時,戰争之殇都是最重無疑。
仲虺跟在姬夷召身邊,為他引路。
十方之界隐蔽無比,不為人知,姬夷召本還疑惑此地居然在一部主城中堂皇而立,是妖族靶子,但當仲虺将他引入一條地下暗河,走了整整三天之後,就把這個想法打包粉碎删除。
很快,他又進入一個一下暗湖,這裏不如上次那般廣大,卻聽到一個輕聲的跳動,起一伏,有如脈搏。
從暗中走過,他看一座高臺,他停下腳步,心中一動。
那高臺早就廢棄許久,但上邊臺階依舊清晰,而中心之上,有一巨大圓盤,上刻天幹,下刻地支,中有八卦,中間一道巨大裂痕,盤面龜裂,仿佛有人在此大戰一場。
“那是當年黃帝祭天所用舊臺,後黃帝滅炎帝,刑天地此地與黃帝大戰,當時黃帝斬下刑天頭顱,為免他将頭顱找回,于是斬開大地,将頭顱埋入地下,刑天這才以乳為目,繼續為戰。此臺當時就随羊山沉入地底,不過傳說此盤是首山之銅所制,心誠可得天命指引。”仲虺心思敏銳,所知通達,立刻就開口解釋。
不過這數千年來,刑天頭顱被鎮于此,以大巫煞氣壓入龜蛇玄武之心,方成四相之陣的組成。
姬夷召皺眉,他覺得哪裏不對,于是轉身走上高臺。
高臺上的字跡都是普通的天時,可是越是走進,他體內被妖骨強烈壓制的人血就越是沸騰。
額頭被他隐藏的群山之印再度浮現,而那巨大的石盤仿佛回應一樣,緩緩轉動開來。
仲虺神情一冷,他既有妖血,又是巫人,對于滅巫之首的黃帝,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好感,而且此次為了讓少君出手,他手中資源幾乎用盡,想要再來一次,幾乎沒有可能。
他本是果斷之人,右手擡起,手之上隐有巨蛇虛影,随時觀注着可能出現的破綻。
那巨大轉輪并不轉的太久,只是數息,就已經緩緩停下,但見中心八卦陰陽擴展,幾乎占據了整個圓盤。
姬夷召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可以感覺到體內的妖血正在熄冷,他本能的退開。
那股力量瞬間停滞。
只是數道流光,在眼前一閃而過。
姬夷召神情一震。
那數個字符,只是簡單一句話。
天與不取
反受其咎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是說若我再如此首鼠兩端,就要受到大難嗎?
“黃帝又在自稱天命了。”仲虺微微挑眉,俊偉的臉上帶着數分輕蔑與桀骜,“少主可知,天與你妖人兩血,就是給你選擇,自上古至今,有多少人妖兩血身不由己,卷入紛争屍骨無存,你自知曉至今多年,卻依然于妖人之間左右縫源。上天給你選擇餘地不可謂不廣,只是被你無視罷了。”
選的話,就要放棄一個了。
姬夷召猶豫了。
很明顯,如果這次接受了黃帝所遺留偉力,自己就算有妖血也可在人間立足,若是拒絕,就再無餘地。
腦海中一時掠過無數人物。
山君、孔雀、弟弟、豢丹……
終于,他睜開眼。
沒什麽好猶豫的,我是人!
前世是,今生也是!
現在我要去毀掉四相之一,不是為了妖族,只是為了其堯。
轉身,他走下高臺,待到四相破開,他會承受他的天命。
仲虺松了一口氣。
若是少君不出動,他就要心自身性命開陣,雖然他不畏死亡,但能不死,又有誰願意去犧牲?
姬夷召看向暗湖,只見湖下脈絡縱橫,直入地下,有如進入了一只巨大野獸的體內,這裏……
“主是玄武之心,我們在玄武的心髒之中,正是以此為脈,方可得到伸引天地的巨大偉力,對了,南方之陣,就是當年鳳凰的隕身之地。”仲虺退到一邊,“少君鳳凰天音與龜蛇互克,如何破解,不望少君不吝大才。”
姬夷召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再回頭看向巨大的暗湖,這才發現整個巨大的壁窟都如有生命一樣微微跳動。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心底泛起,有厭惡,有嘲弄,但最多的,還是一種兔死狐悲的凄涼。
“你死了……”他突然開口,他的聲音極為奇特,是完全用氣管內的鳴骨發出。
周圍瞬間泛起一股暴怒的情緒,那是如山海傾倒一樣的強大氣勢,周圍瞬間暴風肆虐,整個空間都沸騰起來:沒有!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
“鳳凰已隕。”他繼續道。
不可能,那你是誰,是誰——!
“我是鳳凰子孫,他死去很久了。”他繼續用鳴骨發出帶着一點尖銳,卻極為悅耳的聲音。
不可能!
“你被女娲斬殺,四足撐天,只剩下屍體被丢走。”
你的血,給我你的血——
姬夷召知曉,這是他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說謊,于是擡手掐指,瞬間,一滴鮮血落下。
真的是——不對,人血——堅子安敢欺我!
巨大的咆哮席卷而來。
姬夷召平靜道:“抱歉,為了活下來,你付出太多。”
他沒再說話,只是轉身離開。
仲虺皺眉:“如此輕易?可是法陣還在運行。”
姬夷召搖頭:“謊言維系的假象,被拆穿時,就有裂痕。”
以術法連接這裏意識時,對方雀躍的興奮,說他沒死,說他等了你很多年,說見到老友很是愉悅,說我們終有恢複的一天……
只是被拆穿的那一刻,那顆心,就開始冷了。
他最終會停止跳動,會漸漸萎縮,會變成石頭。
這個法陣欺騙了那顆心,而自己,殺死了那顆心。
他突然擡手,擦掉眼角的淚水,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
而是在血脈裏一絲遺憾,到此徹底的消散掉。
他轉身走向那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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