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入秋的午後,吳王府舊院蕭瑟冷清。
陸進軒與林盞靜靜坐了片刻,林盞素來不愛說話,陸進軒看他低落也一時無言,兩人一上一下坐在樹上,陸進軒漸覺尴尬,假意咳了咳
林盞朝斜上方微斜了斜頭,說:“樹上風大,王爺小心着涼,下去罷”
“美人文弱消瘦更吹不得風”林盞終于開口,陸進軒才剛沉靜下來的氣息又變得激動,“你若是想尋個安靜無人的地方,本王熟悉京城,帶你去”
“在下有職責在身,需在府中守着王爺”
“守着那小子有什麽用,給他端茶送水?你又看不見”陸進軒全憑自己心思脫口而出,話音落了見得林盞面色一滞,這才皺起臉來,連忙賠不是,“不不、本王不是那個意思,京城安全,下人也都伺候着,你大可不必擔心。是本王錯了,本王不會說話”
林盞兀自低頭笑了笑,沉聲答:“王爺多慮了,在下眼瞎是事實,确實也幫不上什麽忙”
“方才當真是本王失禮,為賠不是,本王請你喝酒”
林盞眉頭一緊,正欲謝絕,耳中傳入衣袍擺動的聲音,下一刻,他的肩膀已經被陸進軒一把攬住
“王爺——王爺——”一個陌生的聲音由遠及近,林盞感覺肩上的那股力道松了松
“叫什麽呢,生怕別人不知道本王在這?”陸進軒斥責樹下急忙趕來的下人
“皇上來了,說是聽說吳王在南方遇刺,特來探望”
“真是稀奇”陸進軒沉吟片刻,對着下人說,“你先找個地方藏起來,被皇上撞見我來了不走,實在有失顏面”
話音剛落,身旁的人一個翻身,躍下了大樹
“留本王一個人在樹上?”
“聖上駕臨,在下怕吳王帶傷應付不來,前去看看,恕不能奉陪了”
“喂——美人、美人!”
陸進軒在樹上掐着聲音朝林盞喊,但他已經依着來時的路走了。奈何吳王舊府後院數月無人打理,他走在雜草碎石上,沒幾步就被絆了好幾下,林盞實在無法,沒有盲杖,伸出手摸到的是無邊際的空氣,只能在這生疏的土路上硬着頭皮往前走
“抓着本王胳膊”實在看不下去,陸進軒輕功飛到林盞身邊,拿手肘碰了碰他
林盞攥了攥拳頭,卻沒把手擡起來,“謝過王爺,在下能走”
“怕被人瞧見說閑話?”陸進軒見林盞辨不清方向,徑直沖着一塊石墩走去,趕緊從地上撿了一根木枝遞到林盞手中,“一人牽一頭,總行了吧”
樹枝一進林盞手中他便明白了陸進軒的意思,他神色稍滞,沖着陸進軒的方向眨了眨眼,微擰的眉頭透着淡淡無奈,是啊,瞎子總是需要人牽引的
陸進軒扯了扯樹枝,把林盞往正确的方向一帶,“走罷”
皇上就在殿裏,從正門進去未免太過失禮,林盞走了偏門,聽見交談的聲音
“朕會核查此事,若真是在馮将軍鎮守地界上出了這種事,那朕定要定他的罪”
“大将軍軍務繁忙,也難免會有些疏漏,臣弟已得解藥,并無大礙,念在馮将軍為前朝功臣份上,請皇上從寬從輕”
“正因為是前朝老臣,才更加不可大意。馮旭仗着他那十萬水師作威作福,如今朕的兄弟在他地界上險些喪命,實乃藐視君威”
這就是當今聖上,而他那一心忠良的父親,便是被他母妃,如今的太後黨羽誣陷而死,林盞在角落一動不動地站着,心中怒火翻滾,卻不得不咬緊牙關,裝出一副漠然恭敬的模樣,此刻林盞倒真慶幸自己目盲,雙眼聚不了光,只能徒睜着一雙黑眸死氣沉沉地目“視”前方。
“你是做什麽的?”
皇上朝着角落一指,林盞看不見,并不知道皇上指的就是他,仍面無表情地站着
“林盞,随行帶的護衛”陸進延替林盞作答,“眼睛不好,但武功奇佳”
“過來”
林盞聽着聲音邁步,朝着皇上的方向跪下
陸進霆看他只有一腿的膝蓋朝向自己,心想這人眼神可真差得可以。身邊的太監指責林盞跪歪了,他才眯了眯眼,往另一邊挪了幾下身子
眉如墨畫,目若澄湖,跪在當今聖上面前不卑不亢。林盞挺拔着脊背,肩膀線條的流暢優美襯得身上衣素衫也似仙衣。他看不見,不知道陸進霆已經往前探身仔細打量他的面容,更不知道旁人面上都已是一副意味深長的神色
“如此美人,當護衛可惜了些”陸進霆的目光流連在林盞的朱唇玉面上,似笑非笑道:“不如跟朕到宮中小住幾日,也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從皇上讓林盞過來的那一刻起,陸進延就多少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要人。他捂了捂自己腹上的傷,凝眉道:“皇上,林盞不過是平民草芥,如何有幸随皇上入宮”
“呵,那就更應進宮讓他們瞧瞧,平民也能生得如此絕色”
“林盞眼睛看不見,走路都要亂撞,臣弟豈敢讓他入宮”
“瞧六弟說得,朕宮裏下人那麽多,還缺一個給林盞引路的?”
“可,林盞性子清冷,恐怕……”
“說來說去,六弟這是舍不得吧?朕本以為,憑你多年來的忠心,不過是個稍有姿色的男子,還不是說放就放的事”
皇上的語氣忽然威嚴起來,在場氣氛霎時一冷,陸進延暗自握拳,林盞讓人過目難忘的容貌或許的确令皇上起念,但究其根本是在試探他是否徹底臣服,而他若稍有不願,便會被放大千百倍,冠上違抗君威的帽子。
陸進延面帶難色,看向林盞,他直挺挺跪着,但頭卻垂得極深。他向來內斂自抑,平日裏被他陸進延親一下都會紅透了整張白淨的臉。被皇上因為相貌好看而露骨地要去宮裏,即便是尋常男子都會心生屈辱,更別提肩負家族榮辱的林盞。
可是,可是!
陸進延腮幫咬緊,面對這個一國之君,他有選擇嗎,他可以選擇嗎。
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為掩帝王耳目,為重整旗鼓,為有朝一日将天下江山從陸進霆手中奪下,犧牲,取舍,終究無法避免
陸進延深吸一口氣,剛要狠心應下,皇上身邊的太監卻搶先說道:“皇上,小皇子快滿月了,您看,是不是得先等過了這幾日再……?”
聽了這話,陸進霆也覺有幾分道理,揚了揚眉說:“畢竟是六弟的人,直接要過去确實唐突了些,半月後朕再派人來問問,到時六弟若實在不舍,朕這個做兄長的,也不為難”
皇上沒再多待,起駕回宮了,陸進延身上有傷沒送太遠,拖着傷痛的身子回去,遠遠便看見林盞站在殿門邊上,形單影只。
陸進延刻意重了腳步,林盞聽見了,踟蹰着邁腳。
眼看着林盞的腳落在臺階邊上卻還沒收,陸進延吃驚一喊卻還是沒能攔住,林盞一腳踩空,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
“怎麽這麽不小心”陸進延上前去扶
林盞的手往身後摸了摸,說“原來有臺階,是在下忘了”
陸進延嘆一口氣,林盞聽了心裏不是滋味,他是在可憐自己看不見也記不清路,還是在嘆息自己眼瞎沒用,又或者是,在為方才皇上提出的要求心煩?
“王爺的傷……”
“進宮的事……”
兩人同時開口,林盞不再說話,清瘦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神情,半是期許,半是緊張。像所有盲人一樣,他不用正臉對着陸進延,反而側過耳朵凝神聽着
如果林盞嚷着不肯去宮裏,如果他氣得滿臉通紅,那麽陸進延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起碼都不會那麽愧疚。
可林盞終究是那個靜默如蘭的他,不索不取,不言不語,不悲不喜。
“既然皇帝說了半月以後,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再作打算吧”
林盞的身子一顫,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陸進延看着林盞橫着刀疤的手,近在遲尺,但他沒有去牽。
“本王,有難處……”
“在下知道”出乎意料地,向來沉穩的林盞,這次把話接得飛快,把陸進延猶豫着要說的安慰話語也給硬生生堵了回去,“王爺越是大方主動,皇上才越是會對王爺放下警戒。這是個向皇上表忠心的大好機會,王爺萬不可錯過”
他的語氣沉着冷靜,無光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見底,面容冰冰冷冷,可眼圈卻是紅了又紅。
陸進延從沒見過林盞,甚至是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臉上,有過這樣執拗逞強的神情。
“王爺傷還沒好,趕快休息吧。在下告退。”
說罷,林盞頭也不回地扶牆離開。
拐到牆的另一側,沒有人了,林盞緩緩擡手,拔下了頭頂那只水綠玉簪。
陸進延說——【生得這樣俊俏,好好跟着本王,絕不虧待你】
皇帝說——【如此美人,當護衛可惜了些。不如跟朕到宮中小住幾日。】
他撫摸自己的臉,從額頭到眉心,再到鼻梁,再到嘴唇。這張臉真有那麽好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樣啊。
好看又如何?帝王家不是照樣拿他當玩物,拿他的感情當兒戲。
他并非不明事理,深知在皇權面前就算是同父的陸進延也無能為力。所以哪怕陸進延親手把他送進宮裏給皇帝享用,只要他說一句他是迫不得已,只要他說一句其實他心有不舍,那麽林盞此刻,都不會如此心如刀絞
他要的無非是陸進延的心意,無非是讓他主動向皇上獻身時心中最後的一座堤壩。他要的已經這麽少,但陸進延都沒有給。
瘦西湖上的畫舫,揚州城裏的美食,親自敷上的藥膏,兩人交換穿過的鞋履,數個日夜的體膚相親,如今再翻出來回想,那麽清晰,卻又那麽模糊,因為他看不見,他聽到的是陸進延逗弄或溺寵的話語,摸到的是陸進延溫暖的身軀,可他看不見,不知道陸進延看他的時候,眼底可曾有過真情。
其實自始至終,陸進延都未說過愛他,他只是喜歡他,就像景王所說,當一個男寵那樣地喜歡他。所以當皇帝朝他要人的時候,他縱有猶豫,也不過是一時之間,轉瞬即逝。
又起風了,林盞墨發飄散,玉簪在他手中攥得緊緊,手節骨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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