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林公子,林公子”傳進耳中的呼喚聲帶着嗡嗡雜音,聽不大清,但還是能辨出是個孩童

林盞睜開眼睛,今晨的光似乎比往日都強烈了些,刺得他又眯回了眼睛

“醒了嗎?”小童子推了推他,林盞随即從床上坐起,沖他點了點頭。

小童子給林盞梳好頭發,确保他沒把衣服穿反後,關門出去了

林盞走到桌面,摸着飯匣打開,安靜吃過早飯後,提劍出去。迎面傳來一串腳步聲,林盞站在遠處歪頭細聽,耳畔雜音影響他辨清來人,頓了頓,那個人也停下了

“老先生”林盞躬身

“喲,這回是聽出來的還是聞出來的”

“聞出來的”

鶴發老人摸着胡須笑,林盞也跟着彎了彎嘴角。他的确是能漸漸聽見東西了,可卻恢複得極慢,轉眼間,來這裏已過半載。不知道陸進延怎麽樣了。

那夜,若不是小車與老先生的兩名弟子及時趕到,他和陸進延恐怕早就成了兩堆白骨。

住進山中,每日的交流都是陸進延和小車在他手心寫字,他多次問起自己何時能被醫治好,可都被他們以各種事由打斷了——是在刻意回避這個問題。

林盞以為,他總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可忽然有一天早上,推他起床的那只手,不是陸進延的,也不是小車的。他們走了,毫無征兆,就這樣把他一個又聾又瞎的人留在這遙遠深山中。

老先生在他手心寫字,告訴他陸進延說有要事處理,将他托付在此,待他好了,自然會來接他。

他當然知道陸進延所說的要事是什麽,他聽力受損一事已經耽擱了陸進延太多時間,可無論如何,陸進延離開得,也太過悄無聲息。

時光荏苒,一晃就是半年。林盞在等,等他的聽力完全恢複,亦是在等陸進延的到來。

他會來嗎?等他來時,天下局勢是否……

起初,一間小屋都能把他困住,那時他承受不住藥物的刺激,終日頭昏,拿着盲杖在房裏熟悉環境都會因突如其來的一陣天旋地轉卷得倒地。起初,負責照看他的那名小童子只一天來看他三次,自從發現他呆在無力都會碰傷自己,便領着他跟在身邊。後來他才知道,小童子并不是下人,而是在此向老先生學醫的。他研磨草藥的時候林盞在旁邊靜坐着,小童子會給他一株氣味清香的花草,林盞撚在指尖,嗅着香氣,一天又一天,就是這麽過來的。

直到他終于能聽見些許聲響,老先生往他手裏塞了一把劍,林盞摸了幾下,忽然把那劍攥緊。

“留給你的”

那日以後,林盞又舞起劍來,陸進延的他使不習慣,揮着沉。老先生笑話他,這把劍根本不能用你那套劍法舞嘛,來,我教教你

十幾歲時的記憶仿佛又被拾了起來,同樣是在山上,同樣是師從隐居深山的高人,只是手中的劍,換成了陸進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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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已經過半,陸進延還是沒來過消息。林盞不是沒想過請小童子幫他寫一份書信,可思來想去,卻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有的念想無非是希望得到一個确切的日子,除此之外,很多話,很多想法,或許終歸不當說吧。

“你是王爺什麽人”

某個午後,小童子一邊抄着藥方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與林盞閑聊

“府裏的謀士”

“別騙小孩啦……”小童子不滿地嘟囔,“哪有王爺對謀士好的”

林盞托着腮沒說話,小孩只當是林盞耳朵不好使,湊近了他又大聲說了一遍

林盞其實聽見了他的話,只是不知如何解釋,小童子盯着他的臉仔細看,“我知道,你長的好看,王爺喜歡你”

“沒有”林盞皺眉,板着臉道,“你這小孩,想哪去了”

小童子放下筆,理了理衣襟,一本正經地說“我讀過很多書,知道很多的”

林盞撲哧一笑,“就不能讀點正經書?”

“管它正不正經,好看就成。你就像書裏的人,模樣好,性子也好”小童子又補了一句,“看不見也不妨事的,吳王肯定也不在乎你眼盲”

林盞循着他的聲音,在小童子腦門上輕輕一敲,“小兄弟,亂說話可是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小童子又說了些什麽,林盞卻兀自陷入了沉思——

即便陸進延向他坦白心意,即便陸進延不顧險阻帶他尋醫,心中卻總如同橫了什麽東西,家事未清,天下未奪,他的情感,相比之下不過都是一己私欲罷了。

老先生每天在劍術上點撥林盞一二,下山時也會一同帶上他,二人交流不少,但老先生卻唯獨不願說他病情如何,就像當時陸進延和小車一樣,緘口不言。

是不是治不好了?是不是耳朵恢複到這份上已經是老天極為眷顧了?

這個疑問從春末一直憋到盛夏,林盞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着急了?”老先生問得不緊不慢

“這倒不是。聽力能恢複成現在這樣,林盞對先生感激不盡。只是,已經麻煩老先生太多時日,實在心有愧疚。”

“呵,想走?你既來了,就是我的病人,就得聽我的。醫你眼睛的藥就快制成了,你若走,我這半年的功夫豈不白費?”

林盞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瞎了十五年的眼睛,能有重見光明的一天。雖然老先生一再提醒他就算藥物産生療效,也不過是讓他恢複極其微弱的視力。他堅定地對老先生說,我願意等,就算只能看見一丁點。

中秋的那天晚上,老先生把纏在林盞眼上十餘日的紗布解下。

“慢點睜眼”老先生背着手站在林盞身側

“怎麽樣怎麽樣”小童子圍着林盞蹦來蹦去,看見他緩緩睜開雙眼後,一個勁兒在他面前揮手,“能看見嗎?看得見嗎?”

老先生說得對,他所企盼的光明與清晰并沒有投入眼中,眼前所見的是模糊不清的畫面,顏色模棱兩可得辨別不清,且,視線極為狹窄,仿佛是從管中窺探。

“當時眼病後沒及時醫治,過了太多年……”老先生看林盞皺緊眉頭神情複雜,搖了搖頭,忍不住嘆息

“不,林盞已經,非常感激先生了”林盞尋着聲音,動作生硬地把頭轉向老先生,淺笑了起來“林盞心裏的先生,精神矍铄,氣度超然,果真如此。”

“呵,別裝了,你能看見些許就已經是奇跡”

小童子站在一旁一臉茫然,“那林公子…你能看清我嗎?”

林盞聞聲,在他正前方蹲下身來,“能,當然能”

男孩欣喜,還想再問,卻被老先生一個眼神攔了下來。林盞沒再聽見小家夥的聲音,大概能猜得出是老先生兇他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又無奈地沖他笑了笑,如果小童子再細問下去,他可真答不出來了啊,在他眼前,這個活潑淩亂的小男童,不過是一團模糊的身影罷了。

深夜,林盞獨自一人搬了小凳坐在院內,聽見老先生的腳步聲

“先生怎麽還沒睡下”林盞站起身來

“你不也是?往日這個時候你也早睡下了”

“心裏高興,睡不着”

“這你也高興?”老先生擡頭望了望天,“能看清月亮嗎?”

“感覺遠遠的,有個光亮的東西。于林盞而言,已經很好看了”

“哎……”老先生拍了拍林盞的肩,“吳王臨行前,特地囑咐我,一定要把你的眼睛也醫治好”

“什麽……?”老先生極少提及陸進延,林盞更沒想到他會對老先生提這種要求,“這、林盞當真并不奢求。能恢複聽覺,于林盞而言已是重獲新生”

“嗯……說到聽覺,你這耳朵還沒好全,理應多待些時日……”老先生欲言又止,但明顯話中有話。林盞神經一緊,脫口便問:

“可是吳王那邊出事了?”

老先生也不兜圈子,“吳王已經徹底反了”

林盞驀地握緊拳頭,“這麽快……”

“今晨得到消息,說已經攻下北方多座城池,接下來若能奪下賓邑,估摸着距離京城也快不遠了”

“王爺他……”如此聽來,吳王勢力形勢大好,不愧是善于領兵打仗的陸進延,可林盞眉頭卻蹙得更緊,北方都是一些貧于把守的小城,奪下來也是情理之中,但賓邑南接京城,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塞,攻難守易,單憑陸進延一方軍力,實在讓人心懸

“怕你難以安心養病,吳王臨走前叮囑,天下局勢變化動蕩莫要告知與你,可現情勢變化巨大,你還是應當知道”

林盞點頭,“多謝先生”

随即,老先生沒說話,林盞也沒有。二人并肩站了許久,終于開口後,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先生聊了聊月亮,抱怨了幾句今年的月餅不如去年好吃,便信步離開了。

第二天,林盞收拾行囊站在他面前時,老人家一點都不驚訝。

“把藥帶好,你的耳朵雖說沒有大礙,可還沒完全恢複”老先生指示小童子拿藥過來,孩子依依不舍地把藥瓶塞進林盞行囊,扁着嘴一副馬上就要掉下眼淚的樣子。

林盞再三道謝,與一老一小告別後,随着老先生的一位弟子下了山。這近一年的時間裏,他下山無數次,可這已離去,卻不知以後何時再見了。

“師傅,林公子的耳朵還沒好,為何讓他走”

“你可真傻”老頭的手按在小男孩臉上,抹了抹他的淚,“那王爺說,不等到他來,不要把林盞治好。這才一拖再拖,他的耳朵啊,若不是為師一再減少藥量,早在今年開春就能徹底恢複了”

“啊?”小孩腫着眼睛撓頭,頗為不解,“王爺不喜歡林公子嗎?為什麽要這樣對林公子?這不是害他?”

“你啊,琢磨琢磨就懂了”

九歲的小男孩看着師傅背着手悠悠哉走遠的背影,他的腦袋暫時轉不過彎來,沒能理解陸進延的有意拖延實在是想讓林盞避免起兵造/反的重重危險,他現在所能想到的,只不過是這山中生活,又要回歸曾經的寂靜孤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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