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謝錦程今天傍晚跟父親以及當事人有約,當事人是父親的一位房地産商老板朋友,姓江,這次要打一個标的額高達2億的大官司,想委托父親和他訴訟代理,因此請他們吃飯。

誰能想到,謝錦程今天開庭很不順利,對方訴訟代理律師相當難纏,把本來很簡單的案件弄得非常複雜,足足開到下午五點半才結束。偏偏趕去吃飯地點的路上又碰上交通管制,謝錦程被堵在半路,進退不得。

眼看約定的碰面時間快到,他不得不打電話給父親,說明情況。

父親煩躁的聲音順着聽筒傳出,大聲得連車內的音樂都啞然失聲:“我告訴過你多少回,提前一小時出發、提前一小時出發,你是不是沒把我的話放耳裏!”

“爸,我開庭開到現在,一開完就出發了,但交通管制我預料不到。”自從上次拂逆父親後,謝錦程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開始會跟父親講道理,指出父親的不是,然而這非但沒讓父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讓父親為不能發洩怒火而變本加厲地責罰,兩人關系陷入了僵局。

“總而言之,你給我快點過來,別讓大家都等你一個!”

父親氣沖沖地挂了電話,謝錦程捏緊方向盤,沉默不語,只有手背上繃緊的青筋,暴露他此刻的心情。

一小時後,謝錦程趕到吃飯地點,剛推開包廂門,就收到父親劈頭蓋臉的臭罵。

“那麽多人就等你一個,你簡直丢我的臉!”

熱鬧的包廂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包廂有十幾個人,除了江總外,都是陌生的面孔,穿衣着裝充滿貴氣,而父親就這麽毫不顧忌地當着所有人的面,厲聲呵斥。

面子丢得一幹二淨,臉皮也被撕成薄片,謝錦程多年隐忍培養出來的脾氣,令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怒火,他一聲不吭,走向父親旁邊的座位,江總也呵呵賠笑,引他入座。

按照正常的發展,他應該坐在父親旁邊,沉默地享受完這頓難以下咽的晚飯,然而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挑釁他怒火底線。

“你坐這裏幹什麽,那是你弟的位置。”父親見他沉默不解釋,更是來氣,臉黑得幾乎要刮風下暴雨。然而包廂內位置不多不少,就只有一個空位,這是謝展宏的位置,那謝錦程呢?

父親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數人時獨獨漏了長子,他黑着臉讓服務員加了座位,為了面子還故意說:“我以為你不來,就讓服務員撤位了。”

謝錦程嘲諷地冷笑。

他弟弟謝展宏在國外讀大學,現在剛放假,父親肯定是叫弟弟來認識這些大老板,以方便擴展人脈,将來繼承家業。至于他麽,不過是應江總要求而帶來的附屬品。

不久,他弟弟謝展宏到了。陽光的年輕男孩,剪着時下最流行時尚的發型,一身潮流打扮,又高又帥氣,走到哪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謝展宏是跳街舞和玩樂隊的,在國外跟着同類人混久了,學了一嘴的油腔滑調,比寡言少語的謝錦程更會讨人歡心。他一來就很有禮貌地喊叔叔阿姨好,給足了父親面子。

江總樂呵呵地跟父親說:“展宏長大了,上次見他才那麽高,幾年不見,就跟哥哥一樣長成高富帥了。你這兩個兒子都教得好啊。”

“頑劣小子,難教。”父親嗔怪地橫了謝展宏一眼,笑容卻越綻越深,“展宏,怎麽這麽晚才過來?”

謝展宏貼心地拉父親就座,給大家斟茶,笑眯眯地道:“爸我也不想啊,我三點就過來了,就怕來晚了耽誤大家吃飯,誰知道路上堵車,堵了很久都走不了,我都想下車跑過來了。”

“胡鬧,”父親笑着呵斥,“大冷天跑什麽,小心凍着。”

“我也是怕你擔心,就沒下車跑,所以才遲到了。各位叔叔阿姨,我遲到了是我不是,我自罰三杯。”他舉起酒杯,邊倒邊喝,足足喝了三杯白酒,大家高興地點頭起哄。

父親臉上的笑容都沒停過,大家都誇謝展宏懂事,卻沒人把目光放在謝錦程身上。

同樣是遲到,謝展宏能被原諒,能得父親關心,而謝錦程得到的都是責罰與白眼。反正在父親眼中,謝錦程都是“不成器”的代名詞,無論做什麽,都是錯誤的選項。

在場都是眼尖嘴滑的生意人,也把他們一家三人的關系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敬謝展宏的酒多到快要讓他喘不過氣,贊美之詞每分每秒都能從不同人嘴裏嘣出來。

天之驕子,萬衆矚目。

而謝錦程卻晦澀得如同漫天星辰裏的沙礫,暗淡、礙眼,只有幾人會意思意思地向他敬酒,态度與謝展宏的相比,天差地別。

謝展宏怕謝錦程尴尬,立刻向謝錦程敬酒。

“哥,我敬你,辛苦你照顧爸媽了,謝謝。”

謝錦程眼底流露一絲笑意,他碰了碰謝展宏的酒杯:“祝你心想事成。”

江總樂呵呵地舉杯打圓場:“兄弟,你真是培養出了兩個好兒子啊,來,我敬你!”

父親舉杯回敬:“沒什麽,大兒子不懂事、沒禮貌,你別介意。”

單獨挑大兒子來說,這意味可深長着呢,大家尴尬地看向謝錦程,卻見他臉色不變,支着二郎腿,手掌托着高腳杯,淡然自若地品着杯中紅酒,仿佛遺世獨立的蓮,不為外事外物而撼動。

衆人頓時對謝錦程的好脾氣和處事不驚的态度而産生欽佩之情。

酒過三巡,喝到麻了,舌頭也大了,江總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案情,說自己被被告坑得多麽地慘,被告有多麽地不講義氣。簡單來說,就是江總挂靠到被告公司名下建設施工房地産,與被告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約定,工程竣工後,被告公司法定代表人要将公司股權轉讓給江總,誰知道工程竣工後,被告公司法定代表人否認江總所做的一切,并不願轉讓股權。

江總大拍桌子,痛訴道:“你說怎麽會有這麽不講信用的人,白白花了我的錢,還不給我股權,竣工驗收結算的錢也不給我,我虧慘了!展宏,你說我要是告他,能告贏嗎?”

明明想委托的訴訟代理人是謝錦程與其父親,卻轉口問謝展宏,可見江總心裏也有杆秤,知道誰才是将來的大律師。

然而,在場所有人,包括父親都算錯了一點,謝展宏沒有一點做律師的天賦,縱使他學富五車,頭腦靈活,卻看不下枯燥的法律條文,他喜歡音樂與舞蹈,打算以後向娛樂圈發展,為此,他向父親撒了好幾次嬌,才哄得父親同意等他大學畢業後再接手律師工作。

沒有一點律師墨水的他,理所當然地向哥哥求助了。他面帶微笑,裝作很認真地傾聽、思考,卻在桌下偷偷拍了拍謝錦程,露出求助的目光。

“展宏剛接觸律師行業,還不太熟,我代他答。關于您問的問題,能否告贏關鍵是在哪一方的證據更紮實,更有說服力。挂靠行為雖然是建築行業的普遍現象,但歸根究底是不被法律所接受的違規行為,如果證據不紮實,法院在下判時,會向更合法方有所傾斜,您能否告贏,還得綜合雙方證據和對方答辯意見來定,展宏也不敢打包票說肯定能贏。”

江總臉色變了一變,本來問這話就是想得到一顆必勝的定心丸,卻沒想到謝錦程實話實說,這反而讓他更愁了。

父親看出江總心理狀态,多少厲聲呵斥:“人家問的是展宏,又不是問你,你代他答什麽,你有沒有腦的,啊?對方背信棄義,明顯是對方不對,肯定敗訴,還用想那麽多?”聲音洪亮如鐘,恰好服務員進來,打開了門,罵聲就順着走廊傳了出去,只要路過的服務員都聽到了。

包廂內一片沉默。

謝展宏被父親态度吓到了,他趕忙向謝錦程道歉:“哥,爸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對。爸,你也別這麽兇,哥他只是實話實說。”

“他根本就是不帶腦的胡說八道!”父親見到謝展宏有責怪他罵得重的意思,好面子的他脾氣就火了,更加變本加厲,手指沒有一點情面地指着謝錦程,“人家沒問你,你插什麽嘴,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呵。”謝錦程不怒反笑,他端起高腳杯,姿态優雅地晃了晃杯中紅酒,閑适得就像在與好友聊天一樣,“爸,這是公衆場合,請你給我一點面子,謝謝。”

“我給你面子,你怎麽不給我面子?”父親怒目橫視,“沒禮貌,說話插嘴,胡說八道,現在還跟我頂嘴了!”數種罪名劈頭蓋臉地壓下來,好像謝錦程真是罄竹難書之人,非要在公衆場合接受責罰才能讓大衆消氣一樣。

“爸,你喝多了,少說一點吧,哥是成年人了,他也要面子的,有什麽回家再說。”謝展宏焦急地看向謝錦程,謝錦程面色不變,嘴角還是挂笑,但他熟知謝錦程的脾性,謝錦程的笑容越久,說明火氣越旺,“哥,你別往心裏去,爸喝醉了。”

謝錦程笑容滿面:“爸醉得确實不輕,人家都沒問他,他卻一直在說話。”

父親臉色唰地變青了,一口氣驟然吸不上來,大口地喘氣,謝展宏急得跳腳,趕忙摟住父親肩頭,輕拍父親後背,嗔怪地道:“哥,你也少說一點吧,他畢竟是我們的爸,爸他又有哮喘。”

謝錦程笑容頓時收斂,他像被扔進南極冰窟,從頭到腳涼得徹底,連跳動的心都凝固住了。“父親”這個詞就能讓他無理由謙讓?哮喘就能成為他被當衆謾罵而不反駁的理由?

父親怪他,大家不幫他,現在連最親的弟弟都責備他。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在慢慢地下沉、下沉,沉到谷底,擡頭一片黑暗,不見天日,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抛棄了他,沒有人會向他伸出手,他只能絕望地待在這裏,逐漸死去、腐爛,最後變成一具木乃伊,除了一副行屍走肉般的幹癟軀殼外,沒有靈魂與生命。

就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一通電話讓他所有負面情緒徹底爆發。

電話那頭的嘶聲吶喊聲,帶着強烈的痛楚震起,響徹心扉。

“啊——去他媽的債務,去他媽的賺錢,去他媽的生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麽苦惱都沒了!我要跳下去了,你們記得為我收屍,每天給我燒三炷香,給我吃我最愛的牛肉……”

“時陌?!”謝錦程臉色大變,“你在哪裏!別想不開!”

“什麽北大才子,什麽國家棟梁,都是狗屁,只要沒錢沒本事,他媽的就是一個孬種!”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痛苦的吶喊仍在撕心裂肺地繼續,周圍聲音也很嘈雜。

時陌想自殺,而這通電話顯然是時陌無意中按到而撥通的!

“時陌、時陌!”謝錦程厲聲大喊,沉定的心頓時如火山爆發,如海嘯地震,如天崩地坼!那是他最珍視喜歡的人,如果連時陌都離他而去,他的世界将完全崩塌。

他立刻抓起外套,徑自往外沖。

父親聽到時陌的名字,怒火攻心,大拍桌子站起,怒道:“你要去哪裏!你竟然還跟那個人聯系!”

謝錦程腳步一頓,五指倏然攏成拳頭,握緊手機,撐着最後一絲理智道:“作為不将兒子當兒子的父親,你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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