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坦誠

昏暗的天光從窗外照進來,可以看出這是一間送來堆放農具的閣樓,到處都是蜘蛛網和灰塵。莫歡雪一個健步沖到昏迷的女孩身邊,仔細檢查她的情況。

霍白抱着半夢半醒的蘇離,貼近了他大汗淋漓的耳邊,沉聲道:“我在,阿離別怕。”

充滿磁性的嗓音仿佛某種致命的誘惑,蘇離原本缭亂的心神崩潰了,無法抑制地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他用盡全力抱住霍白,那股拼命的樣子,像是想把自己塞進對方的身體,失控的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霍白胸前的衣服。

霍白低頭看他,只見原本清秀活潑的少年臉上滿是汗珠,散開的亂發貼在鬓邊,被汗水浸濕,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他渾身顫抖不已,臉頰紅得像是要滴血一般,眼睛緊閉,牙齒咬着下唇,唇邊溢出了血絲。蘇離每一口呼出來的氣,都滾燙得像是要把人灼燒一般。

“阿離,你是不是……”霍白一驚。

“阿離怎麽了?”莫歡雪心中擔憂,正要過來。

“師妹,你別過來!”霍白突然提高聲音,吓了莫歡雪一跳,頓了頓,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趕緊道,“大師兄好像在附近,你去幫他對付蘇夜,阿離交給我就好。”

莫歡雪點了點頭。

霍白低下頭,剛好蘇離在他懷裏睜開了眼睛,那道朦胧又脆弱的視線讓他的心狠狠一跳。

“帶我走,師兄,帶我走……”蘇離低聲懇求。

“好。”霍白一把将人抱起,迅速沖下閣樓,往村外跑去。村裏來了好多莫愁山的弟子,見他抱着一個人,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霍白已經從他們面前消失。

懷裏的人呼吸漸漸粗重,霍白腳步不停,終于在附近山中尋找了一處潭水,将人放了進去。冰涼的泉水漫過腰際,将身體裏的那簇火苗壓了下去,蘇離睜開眼睛,忽然感覺身邊一空,幾乎是本能的伸手将人拽住。

霍白回頭,見蘇離雙目通紅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求他不要走。

“我會在這裏陪你。”霍白掰開了他的手。眼看蘇離的眼神瞬間難過起來,他遲疑了一下,退後兩步盤腿坐下,手掌抵住蘇離的背部,将一股清涼的靈力輸送到了他體內。

蘇離終于清醒了些。他感覺到寒氣從身後那只手緩緩流入自己體內,四肢百骸那種麻癢的感覺減輕了不少。

那是……霍白體內的冰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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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輕輕地喘息,因體內的血液仍是滾燙的,躁動的念頭占據了大腦。無論霍白給他輸送多少靈力,都只能勉強壓制他體內的那股沖動,無法完全消除藥力的影響。

“唔……”他想喊“師兄”,哪知出口卻是一陣呻/吟,缭亂的顫音被夜風吹向遠處,蘇離感覺到身後那個人明顯僵了一下。

霍白這般待他,說明他還不知道靈劍長老是被自己殺的。蘇離有些難過地想,他終究會知道的,或許是明天,或許馬上就會有人來揭發自己的身份。

“師兄……”他含糊不清地喊。霍白肯定察覺到自己的心思了吧?他現在這副樣子,什麽秘密都藏不住了。他都不敢低頭看,剛剛被霍白抱着的時候,自己是那樣急切又渴望地把欲/望往對方身上蹭。

霍白會被吓到嗎?

“阿離,你被下藥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霍白清冷自持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蘇離迷迷糊糊地想,是啊,他中了爹爹蘇藥郎的催/情散,那個臭名昭著的、天底下藥力最強的春/藥,沒有人可以抵抗它……

“阿離,你喜歡我嗎?”霍白低聲問。

蘇離渾身一震,心在胸腔裏狂跳,耳邊仿佛聽到了某種凄厲的鳴叫,腦海裏一片空白。這一刻,隐秘心思被暴露的恐慌甚至壓過了催/情散帶給他的身體躁動。

在潛意識裏,他依然害怕承認這個事實。

前世的霍白是逼死他的仇人,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地府歸來,揚言要把霍白踩在腳下,要讓對方永遠翻不了身。他怎麽能真的喜歡霍白呢?若他對霍白動了真情,豈不是比上輩子輸得還慘?

他骨子裏依然有一種驕傲,所以,不可以是霍白,他們之間本應只有做戲。

“師兄……”蘇離狠狠抽氣,咬着牙開口。

“阿離,你現在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藥力所致,不要胡思亂想,保持理智,你可以戰勝它的。”霍白的聲音化作輕柔的夜風,緩緩拂過蘇離的耳畔,直抵他的內心深處,“待你冷靜下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一直以來的想法。”

“我會帶你回山上,我們永遠不分開。”霍白的聲音很輕輕,像羽毛一般,卻又像很重,像一個承諾。

“師兄……”一滴熱淚從蘇離眼角滑落,悄無聲息地墜入泉水。

“阿離,我會陪着你。”霍白緩緩加大靈力輸出,寒意緩緩進入蘇離內心,将他的靈脈充滿。兩人同時閉上了眼睛,霍白的神識化出了具體模樣,站在一座孤零零的冰島上。

天降大火,洪水滔天。唯一的冰島漂泊在無邊海洋上,搖搖晃晃,不知要飄去何處。海水是沸騰的,冰島邊緣正在不斷融化,這裏根本堅守不了多久,一切都會融化在炙熱的世界裏。

蘇離背靠一根高聳入雲的冰柱,渾身被鐵鏈綁住,發髻散亂,雙眼通紅,怔怔地望着那個走近自己的人。

“阿離。”霍白緩緩走近,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盤腿坐下。

“我來陪你。”

蘇離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看着霍白。短短幾步的距離,卻像隔了一生一世那麽遙遠。蘇離知道,過了今天,過了此刻,他再也不會有機會靠近這個人了。無論是自己的身份,還是靈劍長老的死,都将成為他和霍白之間的天外大火、滔天洪水,将他們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越推越遠。

“師兄。”蘇離喃喃低語。

“啊打。”一個稚嫩的童聲從冰柱上空傳來。霍白擡頭一看,只見一個衣着破破爛爛的小男孩從天而降,撲在了他臉上。

霍白順勢倒地,小男孩坐在他胸前,肉肉的小手緊緊抓着他的黑發,嘴裏說着:“壞人……壞人!”

霍白坐起來,輕而易舉就将小男孩拎開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蘇離,皺眉道:“這是什麽?”

小男孩見他單手将自己提了起來,吓得趕緊跑到蘇離身後藏起來。一顆小腦袋鬼鬼祟祟地探出來,眨巴着大眼睛打量霍白,兩只手拽着蘇離的衣服不斷搖擺,悄悄告訴他:“壞人來了。”

蘇離看了小男孩一眼,嘶聲安慰道:“寶寶別怕,他不是壞人。”

“他是壞人。”小男孩低聲道,“他殺了你。”

蘇離表情凝固。

霍白顯然聽到了,疑惑地看着他們兩個,問蘇離:“他是什麽人?他是……你嗎?”蘇離還未回答,霍白先搖了搖頭,道,“不對,這縷神識是散的,似乎由好幾個部分組成。阿離,這是怎麽回事?你的神識世界裏為何藏着這麽一個人?”

蘇離有些愕然。

他花了整整一年才搞明白的事,霍白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前世的蘇離封印了十個癡呆兒的魂魄在木偶裏,這些魂魄是癡呆兒生下來就缺失的,被他用攝魂術召回。藥師谷淪陷得太快,他沒有機會将魂魄還給那些孩子,就帶着這個木偶墜下了深淵。

重生以後,這個木偶一直跟在他身邊,吸收了莫愁山的靈氣和蘇離的靈力。蘇離一直以為木偶裏會有十個魂魄,其實不對,光靠一縷幽魂是無法顯出完整人形的,這個小男孩,是那十個癡呆兒的魂魄綜合體。蘇離上輩子很幸運,召回了三魂七魄,又令它們重新組合,在神識世界裏呈現人形。

這就是他一直追尋的至高傀儡術——創造生命。

這個小男孩是他的至寶,因此他将對方放進了自己的神識。沒想到這回霍白進來,竟被小男孩認出來了。

“霍白。”蘇離嗓子沙啞,一開口,又自顧搖了搖頭,苦笑着想,算了。

霍白皺眉,正欲追問,忽覺身體不适,凝聚出來的神識形象在劇烈的海風中消散。身體泡在冰涼的泉水裏,霍白為了幫蘇離穩定心神耗費了大量靈力,只覺身體內外冰冷刺骨。

精神漸漸不支,霍白盡力為蘇離輸送了最後一絲靈力,收回了手掌,閉目調息。

蘇離睜開眼睛,感覺神識是從未有過的清明。躁動的熱血被嚴寒之意漸漸平息,他的身體恢複了知覺,從水裏站起來,轉身一看,是一臉疲憊的霍白。

夜很深了。遠處的夜空炸開一支煙花,那是莫愁山的求援信號。霍白擡頭一看,立即起身,卻因靈力消耗太過而站立不穩。

蘇離連忙扶住了他。

“沒事了?”霍白側頭看他。

蘇離搖了搖頭,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兩人互相扶持離開了那處淺潭。催/情散的藥力沒那麽快消散,但霍白耗費太過,迫切需要休息。蘇離的身體雖然沒有完全恢複,但體內的躁動已被嚴寒之力暫且壓制,勉強能自如行動。

“先回去。”霍白道。

蘇離沉默不語。他扶着霍白返回先前那個村子,沿路看見了十幾個莫愁山的弟子,或死或傷,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霍白臉色愈發難看,待回到前面的閣樓下,只見一個魁梧的男人手持真武劍,正要行兇,在他面前,郎軒和莫歡雪雙雙重傷。

“蘇夜。”蘇離及時開口,右手五指張開,尖銳的冰蠶絲如靈蛇游動,向蘇夜席卷而去。

“啊——”蘇夜轉身,發出一陣獸類吼叫,大手一揮,輕易将那些半透明的冰蠶絲甩開。他的神識已被迷蠱擾亂,六親不認,喉嚨裏不斷發出憤怒的低吼。

蘇離眼睛一眯,發動攝魂術。迷蠱意識到不妙,蘇夜連連後退,大吼着跑開。霍白有些驚愕,但很快就恢複冷靜,迅速走到郎軒和莫歡雪面前。

“大師兄、師妹,你們的傷如何?”

莫歡雪擡起頭,緩緩看向他身後。蘇離沒有動,站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郎軒沒有理會霍白,而是緊緊盯着蘇離,雙目欲裂。

“蘇離,你瞞得我們好苦。我要你親口告訴霍白,你到底是誰。”

蘇離還未說話,就聽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賀蘭缺帶着幾位弟子匆匆趕到,一見蘇離立馬停下腳步,猶豫着不敢上前。

“大師兄,蘇、蘇離在這裏!”

“我沒瞎!”郎軒沖他吼了一聲,仇恨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蘇離一步,“蘇離!你說!你是不是蘇藥郎的兒子?!我師父靈劍長老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蘇離沒說話,而是一直看着霍白僵硬的背影。

“大師兄,你說什麽?”霍白的語氣和平時什麽兩樣,聽起來無比冷靜。

“師兄,是蘇夜說的。”莫歡雪用一種無法置信的目光看着蘇離,秋水般的眸子隐隐含淚,顫聲道,“蘇夜說,阿離是他弟弟。”

四周一片寂靜,除了蟲鳴,再沒有其他聲音,就連風都像是忘了吹。

霍白緩緩轉過身,冷靜的眸子看着蘇離,面無表情地問:“阿離,他們在說什麽?”

終于來了,這一刻。蘇離看着他那雙如星子般的眼睛,輕輕地、極其緩慢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真的要面對了,他心裏反而長長地松了口氣,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一般。

“我是蘇藥郎的兒子,蘇離。”他誠懇地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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