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久別
林子裏長滿了雜亂交錯的樹,偶爾有風吹過,幽暗的光線裏,影影綽綽像無數個影子在動。夜深了,四周蟲鳴陣陣,更顯寂靜。不知何處傳來一個粗重的呼吸,很緩慢,很沉重,像是某種獸類。
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人撥開了擋路的枝葉和草叢。一個宛如山丘般強壯的身體出現在林子裏,一步一個腳印,當他走近,周圍的蟲鳴都消失了。
“在哪兒……在哪兒……”低沉渾厚的嗓音從他喉嚨裏發出,像是聲帶被人用力擠壓過,難聽得很。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遍布疤痕的臉上嵌着一對白色的眼睛,看起來尤其可怖。
他完全像個野獸那樣不停聳動耳朵和鼻子,想通過聲音和氣味辨別敵人的所在。忽然,他腳步一停,聽到前面傳來什麽東西拍打樹木的聲音。
蘇夜邪邪一笑,喉嚨裏發出束縛的咕嚕聲。長長且壯壯的四肢甩開,他像捕獵的獵人一樣往前沖去,豈料沒走兩步,身後又傳來了類似的聲音。
“啪!”
蘇離猛地回頭,使勁吸了吸鼻子。就在這時,他的左右兩邊又傳來了聲音,他怒了,低吼一聲,揮動胳膊将身邊的一顆樹砸斷。
蘇夜的身體本就經過了蠱蟲改造,再加上迷蠱和劍蠱的力量,說他力大無窮毫不為過。要抓他,就只能智取,不能硬拼。顯然,設局的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很快,蘇夜就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了噪音,那是數把佩劍同時在拍打樹木。
蘇夜無法辨別敵人究竟在哪裏,迷蠱開始發力,想帶他往最近的敵人那裏去。蘇夜很生氣,抱着腦袋大吼一聲,堅決不聽迷蠱的命令。“砰”一聲巨響,他再次砸斷了一棵樹。
粗壯的胳膊猶如鐵打的一般,蘇夜剛把手放下,耳邊突然聽到一陣破風聲,以為有什麽東西朝自己襲來,随手一揮,發現拿東西輕飄飄的,像是個繩圈。就在他思考的短短一瞬,七八個繩圈從天而降,數名修士拉緊繩子,将他那具龐大的身體困住了。
車轱辘碾開林間草叢,一名藍衣的莫愁山弟子推着郎軒出現。蘇夜耳朵一動,扭頭朝郎軒所在方向望去,同時雙手扯住那些束縛自己的繩子,狠狠一甩,只聽砰砰數聲悶響,四面都有修士在慘叫。
郎軒适時出劍,森寒劍氣如一道彎月劃向蘇夜,那具連數人合力都沒有制住的身體居然微微踉跄了一步。他猛地穩住身形,正欲向郎軒沖來,忽地聽到一陣飛鳥慌亂逃出林子。
埋伏在四周的修士突然沒有聲息了。郎軒皺眉,警惕地望着四周。樹木參天,一個輕浮而嘲弄的聲音在林子裏回蕩,令人不寒而栗。
“這麽沒用,你這個天羅教教主的位置還是讓給我吧。”
“嗯?”蘇夜急切地尋找聲音主人的下落。
郎軒一聽這個聲音,臉色猛地變了。幫他推輪椅的那名弟子有些好害怕,忍不住回頭,登時心驚肉跳,拼命喊道:“師……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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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輪椅掉了個頭,郎軒看見在離他數丈遠的地方,站着一個紅衣飛揚的男人。男人眼神燦如星辰,面色卻很蒼白,在夜裏看起來很是驚悚。尤其在男人身後,有個将近兩人高的巨型物體沉默伫立,雖然看不清樣子,卻能感覺到它散發出來一股冰冷的威懾力。
“你……你!”郎軒一看到那襲紅衣,瞳孔劇烈收縮,整個人都僵硬了。
“我?”那人笑了,緩緩向郎軒走來。
他一動,身後那個片巨大的陰影也跟着動起來。待他們走到月光下,郎軒看清楚了,那是一個身披青銅铠甲的巨型傀儡,單是一只拳頭就有主人的腰那麽粗。
傀儡一身青銅铠甲,戴着頭盔,胸前鑲着護心鏡,兩只拳頭更是裝備了堅硬無比的拳套。它身上的每個細節都十分精致,顯然經過了細心的打磨。乍一看,這個傀儡的模樣就像一個古戰場的将軍,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這樣一尊龐然大物卻被一個笑容燦爛的男人掌控,主人如何動作,它完美複制每一個細節,他們兩個就像照鏡子般,行動契合宛如一體。
“蘇蘇蘇蘇……蘇離師兄!”那個推輪椅的弟子顯然認出了紅衣男人,大驚失色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好久不見。”蘇離親切地跟他打招呼,目光落在郎軒身上,笑眯眯地說,“我回來了。”
莫愁山,莫愁宮。
有弟子收到山下傳來的消息,急急忙忙去通報賀蘭缺。聽說有巨型鐵甲武士出沒,賀蘭缺豁然起身,震驚道:“真的?”
“是。”那弟子道,“據店小二說,帶着那個怪物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一襲紅衣,十分惹眼。賀蘭師兄,是不是那個殺害靈劍長老的天羅教餘孽回來了?”
“在東臨,目前只有他能做出那樣的東西。”賀蘭缺喃喃自語,“這樣都沒死,他真是命大。”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陡然沉了下去。
“師兄,如果真是那個蘇離,他會不會來找你和大師兄報仇啊?”那弟子道,“咱們得禀報掌門,請他出面除了這個禍害!”
“不,不需要找掌門。”賀蘭缺沉吟片刻,道,“我去鑄劍峰。”
說完,他匆匆離開了莫愁宮。幾乎沒做任何停頓,賀蘭缺一路上了鑄劍峰頂。昔日靈劍長老閉關的石洞緊閉大門,外面已經長滿了青苔和野草,顯然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賀蘭缺站在洞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用靈力拔高了聲音,喊道:“霍師兄,大師兄有危險,求你出來救救他!”
餘音消散,石洞沒有任何動靜。
“蘇離回來了,他沒有死。”賀蘭缺稍稍降低了音調。
“啪嗒”一聲,好像有個石塊掉了下來。賀蘭缺先是欣慰一笑,而後凝神感知,沒過一會兒,他臉色一變,迅速往後掠去。
就在他腳尖離地後退的時候,石洞發出轟然巨響,一道輕柔而又浩瀚無邊的劍意從洞內散開,山石碎裂,花草折腰。
一抹藍色的身影從破碎的石洞飛出,整個人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飛向高空,而後穩穩落下。數年不見,除卻那件藍衣舊了些許,霍白光華內斂,容顏依舊,劍眉星目,一如往昔。
不過,還是有很多東西變了。
賀蘭缺望着他,內心充滿驚愕。霍白閉關之時,身邊只帶了把木劍,如今他依然只有這把木劍,但賀蘭缺卻能從他身後看見數把利劍的影子,若隐若現,呈扇形發散。
靈力化形,雖然手中無劍,但世間萬物無不可為劍。
霍白站在那兒,周身劍氣浩然,純陽剛勁。賀蘭缺看着他,甚至不敢上前。半晌,他回過神來,正要跟對方說些什麽,霍白已經越過他,飄然下山去了。
賀蘭缺悄悄松了口氣,霍白的靈力純粹、輕柔且無害,但往往越樸實的就是最可怕的。如果他沒有看錯,霍白應該已經悟出劍魂了。如果蘇離真的帶着精妙傀儡歸來,大概就只有霍白能和他一戰。
清晨,大光明宗。
冥焰帶着部分弟子撤離之後,蘇夜就把大光明宗的地盤占據了。原藥師谷的仆人和新來的天羅教教衆嚴密把守此處,還組織了教衆在校場練武。
蘇離跟在表情麻木的蘇夜身後逛了一圈,回到主殿的宗主座位坐下,翹起個二郎腿,點頭稱贊:“不錯。”
那名莫愁山弟子推着郎軒進來,看見兇神惡煞的蘇夜像呆瓜一樣站在蘇離邊上,緊張兮兮的。殿門外還有那個青銅傀儡把守,又高又大,跟尊神佛似的,實在太吓人了。
蘇離沖那名弟子揮揮手,道:“你回去吧,記得告訴外面的人,天羅教易主了,以後這裏都由我做主。”
“大大大大……大師兄怎麽辦?”那名弟子問。
蘇離噗嗤笑了,道:“還能怎麽辦?他被我捉了,只能關起來咯。”
郎軒側過頭,跟那名弟子說了兩句話,讓人退下了。他看向蘇離,發覺對方的一颦一笑和三年前沒有任何區別,輕佻邪惡,不成體統。
“你居然沒死!”他恨恨道,“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蘇離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對蘇夜做了個手勢。蘇夜來到郎軒身後,伸出兩條粗壯的胳膊按住了郎軒的肩膀。郎軒怒道:“你要幹什麽?!”
蘇離走到他面前,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褲子,将那條傷殘的腿拎直了,左看右看,一臉惋惜道:“真斷了。”
“你……你到底在做什麽?!”郎軒一腔怒火,質問,“你回來有什麽目的?!”
蘇離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蹲下,伸手卷起他的褲腿,往上一推,露出了打滿繃帶的小腿。郎軒掙紮,卻被蘇夜用大力氣按住,坐在輪椅上動憚不得。
蘇離按了按他傷處的骨骼,擡頭,用認真的語氣問:“我要你告訴我,你的腿是怎麽斷的?”
“就是被你身邊這個!”郎軒扭頭怒視蘇夜,“被蘇夜弄殘的!”
“不對。”蘇離道,“自從融合了迷蠱和劍蠱,蘇夜的力氣增強了許多,但腦子不太清醒。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用蠻力去破壞,幾乎沒用過毒了。你說你的腿是被他毒壞的,這我沒法信。”
“呵。”郎軒冷笑,“你們兄弟兩個沆瀣一氣,何必拿我取樂!蘇離,你抓我過來到底有什麽目的?若是想要我的命,直接殺了就是了!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惡心!”
蘇離眯了眯眼睛,道:“殺不殺你,我現在還不好說。不過你既然到了我手裏,就老老實實的,這樣可以少吃點苦頭。咱們三年沒見了,你的修為沒半點長進,我可是一天都沒閑着。除非歸元君親自出馬,否則,沒有人能從我手裏帶你出去。”
“報——”一名教衆在殿門外施禮,打斷了兩人的話,“教主!有人闖進來了!”
“哦?”蘇離起身,遠遠就看見校場人影晃動,大批教衆圍着一個人,但顯然攔不住,正往這邊而來。
在包圍中心的那人緩緩擡手,頭頂上方赫然出現九柄靈力凝成的利劍,九劍轟然降落,海嘯般的劍氣将攔在前面的人全部掀翻。
霍白面如冠玉,一襲藍衣飄飄,手執木劍,一手負于身後,在校場站定,目光聚焦于主殿內的一抹紅。
隔着老遠,蘇離就感受到了那股剛勁無比的純陽靈力,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即便生死曾經逆轉,歲月曾經輪回,霍白終于還是站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
蘇離看了他好一會兒,面容說不出悲喜。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他輕輕地打了個響指,殿門外的青銅傀儡,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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