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相争

正要轉身,霍白動作一頓,凝神靜聽,聽到裏面傳來有節奏的呼吸聲。他睡着了?霍白皺眉,以蘇離如今的修為,就算已經睡着了,身邊發生這麽大動靜,早該警醒了才對。

霍白輕輕地推開門,果然看見蘇離躺在床上,睡得正沉。他輕輕進門,立即又發現了房裏的另外四只傀儡。霍白推門的時候碰到了事先埋伏的線,四只傀儡被驚動,紛紛射出暗器。霍白在狹小的空間裏閃轉騰挪,硬是接下了那幾個暗器,順手關掉傀儡的機關,輕飄飄落在了蘇離床前。

他居然還在睡。

就算是三年前,當他還在莫愁山學藝的時候,警惕心也不可能低到這個程度!

霍白看着那只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忍不住輕輕握住,探了探他的脈搏。他記得,三年前蘇離綁走他們幾個的時候,多次為了幫他們解毒而割血。即便知道這些事,當霍白的指腹親自碰到他腕上的疤痕時,心裏仍然禁不住狠狠一跳。

很深,很深的傷口,霍白幾乎可以想象,這些傷曾經深可見骨。怪不得他的左手軟弱無力,原來這只手的筋骨已經斷了。他們當時沒人看出來,或許也沒人會在意,因為蘇離早被列入了必殺之人。

而如今……

霍白在床邊坐下來,低頭看着他安靜的睡顏,眉頭緊蹙。雖然早就知道要在那樣的災難裏活下來是難以想象的困難,但蘇離的身體依然讓他很心驚。他不但廢了一只手,而且脈搏微弱,髒腑受損嚴重,如果往後不好好調理,恐怕活不了多久。

拖着這樣的身體,他竟然還大肆昭告天下,宣布天羅教由他接管,他到底想幹什麽?!

霍白一下沒控制住手勁,蘇離眼皮動了動,終于有了知覺。察覺到身邊有人,他打了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卻不料自己的左手竟被人牢牢握住。

黑暗的房間裏,蘇離睜大眼睛,在看霍白的一瞬間,警惕心又消減了。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失笑,問:“霍白,你大半夜跑進我房間,是準備行刺還是想爬床呢?”

霍白看着他腦門上的細密汗珠,沒理會他的玩笑,沉聲道:“你當年……是怎麽活下來的?”

蘇離抽回自己的手,無奈道:“你急着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呀?”

霍白目不轉睛看着他。

“老天不讓我死,我也沒辦法呀。”蘇離笑。

避重就輕的回答讓霍白一陣胸悶,頓了一下,他又問,語氣艱澀,“鐵海……還有多少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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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終于收斂了笑容,輕嘆:“他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麽關系。”

“當時……我還處于半昏迷的狀态。”霍白聲音低沉,“如果早知大師兄和賀蘭會有這個想法,我一定會想辦法阻止他們,畢竟,那裏還有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蘇離冷笑,緊緊盯着霍白的眼睛,似乎想從那裏看出有幾分真心。其實他知道這件事不應該怪罪霍白,畢竟對方當時的狀态他再清楚不過,但是現在看到修為突飛猛進的他,看到平平安安的郎軒,他心裏忍不住一陣揪痛。

終于,蘇離忍不住質問:“你既然念着有人無辜,當時為什麽不讓他們帶走師姐?”

霍白渾身一震,猛地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蘇離,顫聲道:“師妹當時也在鐵海?!”

“你不知道?”蘇離不相信,“她不是被郎軒他們帶進來的嗎?她一直在那裏等着!直到大火燒過來,她沒有離開過一步……”

霍白一把按住他瘦削的肩頭,急切道:“你說的是真的?我當時的意識不太清楚,但我記得大師兄找過她,鐵海根本沒有師妹的影子!他以為她早就出去了,所以才會聽從賀蘭的建議,想利用火山把天羅教餘孽一網打盡!”

“一網打盡?哼。”蘇離恨恨地掙開他的手,移開目光,胸口劇烈起伏。

霍白冷靜下來,看着他面無表情的側臉,問:“這三年來,師妹一直和你在一起?”

蘇離沒有說話。

“當時發生了什麽事?為何大師兄沒找到她?”霍白連連發問,見對方一直不吭聲,又抓住他的手腕道,“帶我去見她!”

蘇離甩開他,怒道:“做夢。”

“你……”霍白強忍住波動的情緒,道,“你應該知道,大師兄這幾年一直在找她,還有丹華長老,也在苦等師妹的消息。如果你知道她在哪兒,務必要告訴我們。”

蘇離冷笑。

霍白盯着他看了很久,知道他不會輕易妥協,只好退了一步,道:“那你告訴我,她現在還好嗎?”

三年前,莫歡雪遇到了侵害。據郎軒和賀蘭缺所言,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蘇離侵犯了自己。蘇離極力否認,但一切證據都指向他。霍白不願意相信,但事實卻由不得他不信。如果莫歡雪這三年都在蘇離身邊,那她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蘇離面無表情。

“不要逼我。”霍白低吼。

“你殺了我試試。”蘇離仰起頭,露出脖頸的優美曲線,斜睨着霍白,冷冷道,“反正你遲早都要給靈劍長老報仇,我現在把命給你,來拿啊!”

霍白呼吸急促,盯着他看了好久。是的,這個機會很難得,只要自己狠下心,輕易就可以要了蘇離的命。但是,他一想到蘇離身上的那些傷,心裏便一陣陣揪痛。莫歡雪的事情還有很多謎團沒有解開,霍白對着他,下不了手。

看着一臉破罐子破摔的蘇離,他腦海裏不禁浮現出方曾經崩潰的樣子。當年在鐵海,衆目睽睽之下,蘇離哭着說傷害莫歡雪的不是他,但是沒有人相信。

我喜歡的人是師兄。

我沒法對師姐做這種事。

當時少年充滿恐懼的顫音在他耳邊反複出現,霍白幾乎都要信了,但那把帶血的朱顏劍和蘇離身上的傷口都在明白告訴他,蘇離說了謊。

得知莫歡雪的消息,霍白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她現身,将當時發生的一切都說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可以大白,而他也可以從上千個日日夜夜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霍白起身,看着發作生氣的蘇離,收斂了所有外放的情緒,轉身離開了房間。

……

…………

莫愁山遞了消息進來,被霍白打發了。蘇離并未限制他的行動,于是只要蘇離在,他便寸步不離。無論如何,他都要從蘇離這裏找到莫歡雪的下落。

蘇離當然知道他的想法,對此滿不在乎。蘇夜偶爾清醒偶爾瘋癫,清醒的時候就對蘇離破口大罵。蘇離同樣沒有理會,相反,他還故意當着蘇夜的面,将他招進來的教衆重新考核了一番。

“我天羅教在仙門中名聲極差,你怎麽會想來加入我們?”蘇離坐在教主的尊位上,對跪在下面的教衆悠悠發問。

“教主您、您和蘇夜大人都是蘇藥郎大人的兒子!”那名教衆答,“我一直很崇拜蘇藥郎大人的本事!”

“我爹都故去很久了,怎麽還有人惦記他?現在我才是天羅教的教主!”蘇離一臉鄙夷,揮了揮手,“趕出去趕出去!”

“下一個。”

又有人進來,恭敬回答:“我想跟教主和蘇夜大人學怎麽煉毒。”

“煉毒?”蘇離突然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霍白,笑道,“我以前在莫愁山學藝的時候,答應過我師兄以後不再用毒。”

他一邊說話一邊注意霍白,果然,餘光瞥見對方喝茶的動作僵硬了。

“……你想學就只能跟在蘇夜身邊,不過蘇夜已經将教主之位讓給我了,你跟着他,是想以後找機會造反啊?”蘇離眯了眯眼睛,大手一揮,“趕出去!”

“小的發誓,絕對沒這個想法!”那人急忙辯解,但還是被拖出去了。

……

…………

“我拜入天羅教,就是想要一個修煉的機會,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跪在我腳下!”

“趕出去。”

……

…………

“說說吧。”

“我……”這名教衆低着頭,似乎很內向,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不過我挺喜歡專研怎麽做機關傀儡的……”

“有天賦!”蘇離稱贊,“好,你留下!”

……

…………

一連幾天,蘇離大門未出,把天羅教的教衆盤問了個遍,最終只留下了不到原先人數的一半。他喜怒無常,全憑一時心情做出裁決,衆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接受這個結果。

看着那些悻悻離開的教衆,霍白若有所思。一開始,他也以為蘇離這次露面以後性情大變,但仔細觀察那些被趕出去的教衆,竟都是些心術不正的人。霍白看着我行我素的蘇離,心裏越發搖擺不定。

蘇離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曾跟蘇離相處近兩年,竟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天,趁霍白歇了個午覺,蘇離出了趟門。他沒有帶傀儡,孤身潛入了莫愁山。來到許久未親臨的藥室山,蘇離看着這片熟悉的風景有些感慨。他避開那些采藥和修行的弟子,找到了昔年莫歡雪獨居的木屋。

她是丹華長老唯一的女弟子,居處離弟子居的大通鋪有一段很長距離。屋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蘇離曾經走過很多次。微風吹來,鼻尖嗅到熟悉的草木和泥土香,輕柔惬意,讓人十分迷戀。

小路旁有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榕樹,粗壯的胡須從上面垂下來,看起來像個老頭。站在榕樹下,擡頭就能看見莫歡雪的屋子,裏外都很幹淨,顯然有人經常打掃。

蘇離随身帶了個小鋤頭,在樹下挖了個坑,将一個雪白的陶罐埋了進去。

填上土,他用挪過來幾株花草種上,雙手将地面按得嚴嚴實實,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被人翻動過。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子,忽然感覺有人在看着自己。

神識倏然探出,卻遇到一片滴水不漏的屏障。他轉身,看着那個眉目溫和的年輕人。親眼見到他的樣子,蘇離才真正體會到,原來練過返老還童之法的人是會長大和衰老的,就像用另一副皮囊重新活一回。

丹華長老看起來有三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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