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這天初一,寺裏的人明顯多了些,是信衆來聽經——每月初一,住持海印法師都會于大殿內誦經講法,普度衆生。

這日的妙法蓮華經講畢,信衆紛紛散去。海印法師剛要離開,卻發現一個男人站在那兒仰望佛像,若有所思。

男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面容英俊,卻讓法師在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為之一肅。

分明是雙入世的眼,卻透着出世的光。

他信步走過去,頌了句佛號,說居士心中可是有什麽疑惑?

男人轉頭,倒也畢恭畢敬地回了個禮,說法師,我想找回一件東西,卻不知從何下手。

“這件東西對居士很重要?”

男人笑了:“非常重要。”

海印法師盯着他看了片刻,說阿彌陀佛,我送居士一句偈語: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過幾多難。忽而撞着來時路,始信平生被眼瞞。(注1)

男人聽了,自言自語地重複一遍,然後哈哈一笑:“多謝法師開示。”

他朝海印法師一禮,轉身走了。

法師看着他的背影,搖搖頭,離了大殿。

幾日後,葉弈棋找到法師,帶着歉意對他說,自己和哥哥要離開幾天,修繕工作得先暫停一陣子,等他們回來再繼續。

沒有不得已的理由,他們不會輕易離開。海印法師什麽都沒問,只點了點頭。

他們是要趕回B市——姚東岳病重,恐怕撐不了幾天了。

雖然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可姚東岳對葉弈棋的确是真情實意地喜愛。兩年前他原諒了他們的過失,對葉弈棋的拒絕也表示理解——葉弈棋與他這大半年的相處,的确是生出了些如父如子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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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總說,這兩年不見,他很想小葉先生,希望最後能見你們一面。”他的助理在電話裏說,語氣有些沉重。

葉弈棋挂斷電話,情緒低落。葉雲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摸摸他的頭發,答應陪他一同下山。

坐鎮上的大巴要走上一個半小時才能趕到市區,再從市區坐四個小時火車來到省會——只有這兒才有機場,能用最快的速度趕回B市。

拖着行李箱站在機場,二人才有種恍惚間回到塵世之感。

只是人潮擁擠來來往往,他們也只是其中過客。

他們年紀輕輕,卻已然明了什麽是閱盡繁華後的寂寞蕭索,什麽是“擁擠裏的孤寂,熱鬧裏的凄涼。”(注2)

B市中心醫院的特護病區靜悄悄的。助理領着他們,來到姚東岳的病床前。

兩年不見,這個曾經還算英武的男人卻瘦成了一把柴,在呼吸機的幫助下,艱難而脆弱地茍延殘喘着。

“姚叔……”葉弈棋低低喚了他一聲。

姚東岳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勉強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半生郁郁孤獨,自從認識了這個孩子,陪他聊天喝酒,替他開解胸懷,明明只是場不合情理的交易,卻反而成了他這一生中難得快樂的日子。

他本來覺得,這年輕人前途大好,無限明光,原來也是個被絆住的人,一生與他哥哥纏在一起了。

他渾濁的眼珠緩慢轉動去看葉雲墨,微微嘆息一聲,閉上眼睛。

由來癡人皆一樣,不過浮生夢一場。

“姚叔,您好好養病,別多想。”葉弈棋攥緊他的手,低聲道。

呆了許久,葉弈棋和葉雲墨才從外面悄悄把病房的門帶上。

走廊裏突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一位西裝革履,身材微胖,頗有領導氣勢的男人,在衆人前呼後擁之中迎面走來。葉雲墨和葉弈棋漫不經意地暼了他一眼,擦身而過。

微胖的男人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這不是原來聞家老三養的那一對兒嗎?

他饒有興味地看着兩兄弟遠去的身影——當年只驚鴻一瞥,他就被兩人的容貌氣質吸引了,至今念念不忘。

表面上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妻兒雙全家庭“美滿”。暗地裏那見不得光的嗜好越是壓抑,就越膨脹。

聞三爺和他說人跑了,原來是跑到姚東岳這兒來了。總算明白什麽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只緣身在此山中。

當初他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是不信的,只以為聞三爺不舍得,不願給。當時聞三爺還背靠大樹好乘涼,他也不願為兩個玩物往深得罪他,便在自己權限範圍內,讓遠光丢了那塊地皮小懲大誡。

如今大樹倒了,遠光塌了,聞三死了。要得到兩只于風雨飄搖中無依無靠的小鳥,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但他畢竟身居高位,不同于聞三爺當年的無所顧忌,行事還是得有些分寸。

“怎麽了陳書記?您有什麽吩咐嗎?”陪同他的彭院長問。

他回過神,搖搖頭:“沒事沒事。姚總在哪間?”

姚東岳見到陳書記,意外地想努力掙紮起來,卻已沒了力氣。陳書記連忙過去握住他的手寒暄,說自己工作忙,不然早該來看他雲雲,都是些客套官話。

從來政商不分家。姚東岳能扳倒遠光,自然是借了陳書記的力。而陳書記能在換屆中将聞家的“大樹”取而代之,姚東岳的財力支持功不可沒。

都是些虛情假意的表面功夫,只有實打實的利益交換才是真的。

“唉,姚總忙活了半輩子,到頭來身邊兒也沒個親近的人照顧。彭院長,務必用最高級的藥,最高級的護理,一定要讓姚總得到最好的治療。”

“那是自然。”彭院長谄媚地話又說了一籮筐。陳書記邊聽邊點頭,狀似不經心地問:“姚總沒子女,那方才來看你的年輕人,是你什麽親戚?還是對雙胞胎兄弟呢,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過?”

姚東岳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看着他虛僞的笑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是了,這兩年兄弟倆避走他鄉遁世隐居,和塵世間一切人事都不會再有交集,他便把這茬給忘了個幹淨——當初就是為了躲避他,兄弟倆才會答應他的條件,走到如今的局面。為什麽不早不晚,偏偏兩年後又在這兒碰個正着,莫非這注定是兄弟倆逃不過的劫難?

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偏偏無法言說,急火攻心,猛烈地喘了起來。

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地搶救。陳書記臉上帶着公式化的關切,心裏卻是志得意滿的快意。

權力是最能給人愉悅感的東西。

因為它能帶來一切,滿足一切。

姚東岳又一次從死神手裏逃脫,而他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已經屈指可數。

儀器節奏穩定地響着滴滴的聲音,顯得這個奢華的病房愈發空曠。

姚東岳空洞的雙眼盯着雪白的棚頂,感受着體內的火苗一點點微弱,行将熄滅。

門悄然開了,一位身材高大的醫生走了進來,在他跟前站定,摘下口罩。

姚東岳微微扭頭,看見來人後,呼吸機下的嘴唇劇烈抖動着,從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呵”聲。

“今天很熱鬧啊,都趕着來看你。”

姚東岳死死盯着他,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以唇語來示意,“陳……葉……”

“我懂。”男人說:“居然被他碰見了,有點兒麻煩。不過你放心,這也沒什麽難的。”

“你呀,還是太善良了。記住,與虎謀皮,最後要的不是那張皮,”聞三爺頓了一下,笑道:“是虎的命。”

他戴上口罩,轉身離開。推門前,他低聲說:“她死的時候挺安詳,沒什麽痛苦。”

門關了。姚東岳慢慢合上眼,嘴角泛着一絲欣慰地微笑。

哦,原來他還活着。

小筠也沒有受苦。

真是太好了。

他似乎累極了,放下一切般長長吐出最後一口氣。

單調刺耳的“哔”聲,似送葬的鳴笛。

小筠,堂叔來了。從此後,無論忘川還是來世,永遠守着你。

PS:注1:北宋守端禪師的《蠅子透窗偈》。

注2:出自錢鐘書的《圍城》。

另外本故事純屬虛構,包括一切地名,一切官職名稱,級別,與現實皆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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