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葉弈棋不放心,自然要跟着他下山。

來到他們落腳的農家小院,一進門,就看見聞三歪倒在床上,已經不省人事。

三日不見,這男人形容憔悴,被高熱燒得臉色慘淡。他閉緊雙眼,整個人像被冷透了的日光凍在陰影裏,呼吸幾不可聞,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提示人還活着。

聞季遠愣住了,正想沖過去,葉雲墨卻先了他一步。

他抱起那個真實而脆弱的男人,像抱着一團火。

他用自己的臉貼上他的臉,熱度瞬間穿透了他受過傷的皮膚,燒得他隐隐作痛。

聞三痛苦地悶哼一聲,卻只是昏迷狀态下的應激反應,依然無知無覺。

聞季遠怔怔看着。葉弈棋嘆了口氣,挽起袖子,和聞季遠使了個眼色:“還愣着幹嘛,趕緊送醫院啊!”

鎮上只有一間小衛生院,冷冷清清,規模比個大點兒的診所也差不了多少。大夫手忙腳亂幫他們把人擡了進去,一量體溫,快四十度。忙紮了一劑退熱針,又簡單處理了一下腹部的傷口。

直至大夫掀開他的衣服,他們才看清那道長長的刀疤,血肉猙獰。

葉雲墨的目光靜靜追随着醫生,看他替聞三消毒,剪掉傷口邊緣的爛肉,重新縫合,最後纏上繃帶。護士拿着點滴過來,紮在他手背青色的血管上。冰冷的藥液,一滴一滴融進他身體裏。

聞三躺在病床上,嘴唇蒼白,呼吸均勻。

葉雲墨坐在他床邊,一語不發,似一尊沉默的雕像。

葉弈棋呼了口氣,目光淩厲地看向聞季遠:“怎麽回事?”

聞季遠眼圈兒發紅,搖了搖頭。

他三哥說,沒必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只要安安穩穩,開開心心地生活就可以了,其他的事兒我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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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個人再強大,又能獨自承擔多少重任?

聞三曾對葉雲墨說,能活着,總得付出點兒代價——腿殘是假,這話卻不假。

協助“大佛”鬥垮陳書記,自然要使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他是聞三的明棋,聞三是他的暗招。

暗招好用,卻更危險。陳書記是倒了,聞三卻迎來其殘存黨羽垂死掙紮的一柄長刀。

這一刀深,狠,剜腸刮肚,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從急救室出來,他對聞季遠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下可還他了。“聞季遠明白,他指的是葉雲墨臉上那道傷。

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這些年裏,他三哥一點一滴地算計着每一寸的虧欠。

那天接到他電話,趕回大殿,看見輪椅上的人,捂着腹部的傷口,沉默而略帶沮喪。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總是志得意滿運籌在握的三哥,第一次露出挫敗低落的神色。

他說,季遠,小墨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是不是我做什麽,都已于事無補?

聞季遠要送他去醫院,他不肯。他說,我要等小墨。若他真的希望我死,那我這條命就還給他。

世事無常。終于輪到他破釜沉舟,拿命押上這第三局。

聞季遠不知從何開解。他們三人的恩怨糾葛太複雜,本就不是他一個局外人能參透的。

從他的角度,自然是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可葉雲墨真的對他三哥有情嗎?或許有吧,可這份感情能越過葉弈棋的感受嗎?能達到原諒他曾經加諸的傷害的程度嗎?

他曾說,希望三哥不要為他的選擇後悔。正因為不後悔,現在的求而不得,才更痛苦。

葉雲墨和葉弈棋聽着聞季遠将這些年發生在暗處的,他們一無所知的故事娓娓道來,都許久沒有說話。

葉弈棋深吸了口氣:“所以說,我們去B市時遇見的那個陳書記,就是協助姚叔擊潰聞家的後臺,也是當初聞三要把我們轉送的那位權貴?”

聞叔遠點點頭:“當年雲墨放了三哥,三哥中途換車才詐死逃脫。這兩年在國外,利用之前秘密轉移到國外的産業和這些年結下的人脈,韬光養晦暗中布局,就是為了鬥倒陳書記。你們也知道,朝堂上的争鬥風起雲湧危機四伏,他怕會牽連到你們,所以才一直都沒和你們聯系過。”

“本來還沒到最好的時機,可計劃沒有變化快,你們意外被姓陳的看到了。三哥這才提前動了手。他截下了陳書記派去跟蹤你們的人,給他帶去一段他不法交易的錄像威脅,才把自己暴露了……對不起,我知道你們毫不知情,這根本不是你們的錯。我只是太着急,想讓雲墨下山才那麽說。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三哥等死,希望你們能理解。”

他長長抒了口氣,看着葉雲墨:“反正都結束了。三哥是放棄了一切才來找你的——目的達成後,他說,權勢金錢都是累贅。擁有這些,他和你就永遠不可能重新開始。”

葉弈棋沒說話,默默轉過頭。葉雲墨神色寧靜,目光籠罩着病床上的男人,仿佛同他一起進入了另外的世界。

他在想什麽,誰都不忍猜測。

他們在醫院守了一晚。葉弈棋買了食物和水,葉雲墨倒沒有抗拒,乖乖吃了,然後繼續靜靜坐在那兒。

他不知道葉弈棋和聞季遠什麽時候出去的,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了。

朦胧間,熹微的晨光打在他臉上,似乎有人在輕柔撫弄着他的頭發。

他眨了幾下眼睛,微微動了動身子。頭發上的手立刻拿開了。

他直起身,看着半靠着坐在床頭的男人。一夜過去,藥效起了作用,他的臉色看起來好了許多,正面帶微笑看着他。

葉雲墨站起來走到窗邊兒,拉開簾子推開窗。柔和的春風随暖陽傾瀉而至,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兒。

“你怎麽來了?”聞三看着他:“是季遠那個臭小子去找你的吧?“他別別扭扭地哼了一聲:“多管閑事。”

“他說你是為我受傷,還說你不肯去醫院。”葉雲墨轉身,靠着窗臺看他:“你到底想怎麽樣?不想活了?那你就不該回來,讓我以為你已經死在那天……“幹脆死在那天,讓那點微弱的火苗在漫長的時光中徹底熄滅。而不是兩年多後,再來添上一把柴,讓死灰複燃,燒得他進退兩難。

“別聽他胡說,這事兒跟你沒關系。”聞三氣息虛弱,聲音低啞:“我也沒想怎樣,就是想再看看你。”

“我要是永遠不來呢?你就一直這麽自怨自艾的等死?”葉雲墨說:“你不是想騙取我的同情原諒嗎,為什麽要裝殘呢?把傷口一亮,跟我說,看啊,我受傷了,不是更直接?““哈,”聞三自嘲一笑,“這可是我的殺手锏,不到最後關頭……”他看到葉雲墨的表情,收斂了笑容。

葉雲墨皺着眉,靜靜看着他,眼裏是他最不忍心看到的痛苦之色。

多奇怪。他滿心希望葉雲墨為他心疼,可一旦得逞,他又不舍得。

他嘆息似的,說:“對不起。”

對不起,欺騙了你。

因為他不願真拿自己的傷痛來做博取葉雲墨諒解同情的籌碼——他的愛人從他這裏得來的傷痛更多,他哪有借傷矯情的資格。

可現在,他食言了。

他之前總是想,有機會一定要取得他的諒解。

可人都不在身邊,他能有什麽機會?

沒有機會。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他終将一無所有形單影只。

只有把人牢牢鎖在身邊,那些努力才能準确無誤地彌補在他們之間的裂痕之上。

他說,小墨,今後我都會對你坦誠相待,不會再騙你了,留下來吧。

葉雲墨沒回答,背着光站着,看不清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走過來,坐下,伸手按住他腹部的繃帶,喃喃自語:“這麽深,肯定會留疤。”

聞三也伸手摸他的臉,在那道淡淡的痕跡上輕輕摩挲:“我們之間的芥蒂,是不是就像這傷疤一樣,永遠都不會褪去了?“葉雲墨淡淡地說:“傷疤可能永遠都不會褪去。但早晚有一天,它不會再疼。”

聞三擡起頭,為這話裏的弦外之音而訝異。

葉雲墨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站起來:“別再折騰了,我給你機會,就這一次。我們以平等的身份,重新開始。”

他伸出手:“葉雲墨。流雲墨色,黑白分明,胸次開闊。”

聞三盯着他,像要把他整個輪廓刻印在心裏。然後他笑了,握住他的手:“聞叔遠。伯仲叔季,我行三,你可以叫我聞三。”

簾外春色尚早,枝頭挂着新綠。

以愛的名義,讓一切重來。

PS:我控制住了濟幾在這裏打上END的手……畢竟你聞渣渣憋到現在連小嘴嘴還沒啃着呢,sad。

小墨自我介紹那段:宋·朱熹《答呂子約》:“便自胸次開闊,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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