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胡無人

歐陽克回房苦思追康之策,但想得頭暈腦脹卻也想不出什麽新鮮的,不過是甜言蜜語,吟詩對酒。然而之前數次失利,已經讓他知道這些完全沒用了。

心煩意亂之下,歐陽克幹脆出了院子散心,誰知沒走兩步便看見幾個貌似換了班的侍衛,一臉興奮的朝內院跑。又走了兩步。卻是幾個丫鬓捂着嘴,紅着臉,也笑嘻嘻的朝同一個方向跑。再走兩步,卻是幾個小厮了……

“發生何事了。你們一個個的都急着去看什麽?”歐陽克随手拽了一個小厮。

“歐陽公子,小人們都是去看世子的。”

“去看世子?他做了何事?”

“小人也只是聽說,世子在練功場上與侍衛們演武,且不禁我們觀看,所以大家才都想着去看看,也為世子捧個人場。”這小厮剛說完就被同伴踢了一下,立時嘴嗚慘叫一聲,“你踢我幹什麽?”

“世子又不是賣藝的,還什麽捧個人場?”那同伴瞪着這小厮,繼而又對歐陽克連連拱手道,“這小子是新來的,鄉下人,還不太懂規矩,公子您……”

“什麽鄉下不鄉下,我也想着為世子去捧個着人場,難不成我也是不懂規矩的鄉下人?”

“這個……”

“少廢話了,快帶路!”

王府占地廣闊,歐陽克到了這裏數日,有些地方,比如練功場,他還真不知道一一雖給他介紹了,但他認為這種地方自己是不會去的。

兩個小厮帶路,那跟人的小厮原來還是趙王府的家生奴,母親是個廚娘,父親是個花匠,他六七歲的時候,就在廚房跟着幫忙,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有月錢可拿了。王府的許多事,他都一清二楚。

至于那位捧場的,其實是趙王府王莊裏的人,因父母雙亡,彼時他扔年幼,又無親戚可投靠,就被介紹到王府裏來幫工了。他應該指算是個長工,而非仆役。

走在路上,歐陽克一時心血來潮,便問了他們些完顏康兒時之事。

踢人小厮只說好的,什麽五歲開始習武啊,從來役說過苦,沒掉過淚,為人也寬厚,從不打罵下人之類的。捧場的卻果然是個憨厚人,歐陽克問,他就什麽都說了……

“啊?世子曾被以為是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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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亂說,公子您別信!”踢人的一下一下的拽捧人場的衣服。

“對,聽說是世子三歲才會說話,而且也不會怎麽會哭鬧,總是呆愣愣的。所以,那時好多人都說世子要麽是個傻子,要麽是個啞巴。世子差點連世子都役當上呢。”

“那他能有今日之能,必然是個勤奮之人。”歐陽克一笑,心裏卻在想着這裏面有何可用之處。

“公子不知道,世子小時候上街,還差點讓人販子拍了花子。不過那人販子也是個沒眼的,最後自然是役拍成,反而讓跟着世子的侍衛們給‘拍’了。不過他販賣來的孩子,到都是交了好運氣。”這卻是踢人的說的,他見捧人的嘴巴一張,還不知道又要說什麽呢,立刻自己撿有趣又無礙的頂上。

“這又怎麽說?”

“世子身邊跟着的侍衛,現在的懷恩和乞奴,就都是當初救出來的。還有幾位沒跟回來的,卻是已經當上了将軍。便是死在戰場上的,也都有了封號,能受香火呢。”踢人的說,原本那人販子販來的孩子,不知要被賣到何處,死在哪個臭水溝裏的,如今卻有了如此前程,怎能讓他不羨慕嫉妒?

“六哥,你也別羨慕人家,戰場上刀頭舔血的,腦袋拴到褲腰帶上搏功名,活下來的都是好漢,死了的也是英雄。要是咱們,可沒那個膽氣,兩軍對陣,對面的發一聲喊,就算是不跑,也要尿了。”

“誰說的?那是你,老子可不會……”

“殺一一一一!!!”

“娘啊一一一一!!”踢人的話剛說一半,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嘶吼,如滾石落雷,雖不至于驚天動天,但也讓人心驚膽顫,耳根發木,更是讓奮勇者熱血沸騰,怯懦者心膽俱裂!踢人的喊了一聲娘,跳起來便一頭紮進了路邊花叢去,只露了屁股撅在外邊,瑟瑟發抖。歐陽克用扇子捂着嘴,險些笑出聲來。

“六哥!”捧場的立刻撲上去,把這六哥朝外拽一一他紮進的是玫瑰叢,帶刺的。“你在這慢慢幫他吧。”歐陽克轉身朝剛剛殺聲傳來之處而去,那裏應該就是練功場吧?

歐陽克展開輕功,不多時,就已經趕到了練功場。練功場一角是十幾組木人,另一角木樁豎起卻是梅花樁,一角是刀槍劍戟斧誡勾叉十八般兵刃,最後一角則是大小石鎖大小石磨,中央則是一塊不小的黃土地。其他有零散的地方放着酒壇、長凳之類的,想來是做休憩之用。

歐陽克原本以為這地方該是混亂吵雜如鬧市,然而這裏卻寂靜得厲害。只有中央一人,身穿輕甲,黑巾裹頭,提着一根白蠟杆子,跨着一匹黑色駿馬,在場中緩緩來去,只能聽見馬兒喘息,又或者馬蹄踏在地面上的踢踏之聲,卻不是完顏康是誰?

再看那圍在一圈的衆人,無論是跌坐在地抖圍抱在一起的脾女,瑟瑟發抖的面如死灰的仆役,又或是鼻青臉腫一身石灰的侍衛一一兵刃都是木制粘着石灰被打中了就有個印子,竟連那牽在一旁的馬兒,也是耷拉着腦袋的。

歐陽克不知出了何事,正要找人詢問,卻聽完顏康道:“已無敢戰之人了嗎?”

話音剛落,又聽一旁“嘚嘚”馬蹄聲,轉眼便沖進來了十騎,頭前兩人歐陽克認的,正是那早先一直跟在完顏康身邊的乞奴與懷恩,不用說,這就是完顏康自邊關帶回來的十人了。

“還請都統賜教!”完顏康微微頒首,當下兩邊撥轉馬頭分站在了演武場兩端,竟然是完顏康要以一敵十。

見如此,歐陽克也不找人問了,而是找了地方地方準備看戲,還未待他站穩,就聽場中雙方各發一聲喊,這兩邊加起來不過十人多個零頭,這喊殺聲卻驚得歐陽克也險些足下不穩出了醜。待他站穩,再看場中,正見完顏康自十人陣中沖殺而過,一根白蠟杆子點、挑、紮、攔、刺,毫無花哨,卻幹脆狠辣,與十人錯身而過之後,他黑甲上未粘半點石灰,那十人中卻已有一人被他挑到了場外,小腹上分明一個白色的原點。

雙方錯馬而過,卻并未就此停止,只待夠了沖刺距離,立刻又是發一聲喊沖向對方。如此七八次之後,十人組裏還剩下五人,完顏康卻也不再如方才那麽光鮮了,黑加上肩頭、手臂,大腿處都有了幾處白印,地上揚起的塵土糊了滿臉,又被流下的汗水浸成了道道泥印,狼狽且猙獰。他的喊殺聲也不如開始時那麽清晰,而是一種發悶的嘶啞。

“康兒!停手!”完顏康正要再戰,卻聽場外有很喊。

“爹?”完顏康勒住了馬,剩下那五人也及時停手。

“與我來!”

“是。”扔了白蠟杆子,完顏康甩蹬下馬,将疆繩扔給了仍坐在馬上的懷恩,跟着完顏洪烈去了。

“呼……”呼氣聲本該是很輕的聲音,但此刻卻重到吓人,只因為當完顏康離開時,在場的人同時那般呼出了胸中憋悶的氣,即便歐陽克也是如此,不過他并未如某些仆役般虛脫般的做倒在地,更不會如那些丫鬓一邊嚎陶大哭了起來,只不過,他也是滿手熱汗,心跳如鼓……

看了自己汗滲滲的手心兩眼,歐陽克忽然用輕功掠上了院牆,幾個起縱,便以最快的速度一條直線,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撲紙!磨墨!”有姬妾上來要幫他擦去汗水,他卻躲開了,且一邊命令着一邊直奔書房。

姬妾們雖然有些莫名,但并未出聲詢問,而是老老實實又兼手忙腳亂的幫他布置好了,歐陽克站在書案邊,握着毛筆,閉着眼睛沉思了片刻,驀地一睜眼,便作起畫。此刻,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撤,神情肅穆而專注,倒真像是個做學問的,而不是個花花公子了。

姬妾們也好奇在歐陽克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竟然讓他有了如此的變化,但卻沒人出聲,只是小心的為他磨墨換水,夜深了的時候,又為他掌燈。

随着第二日的雞鳴,歐陽克也落下來最後一筆。

只見紙上有飛雪老松,松前一青年将軍、黑甲、黑馬、黑色長槍,頂風冒雪傲然而立,英姿勃發,殺氣凜然!

一旁題詩為:嚴風吹霜海草調,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将軍兼領霍缥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旎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正是李白的《胡無人》。

“咦?”有精漢文的姬妾,看着這詩畫不由得奇怪一一她們家的公子師父,何時竟也變得如此慷慨激昂了?

卻又見歐陽克坐在椅子上,雙目茫然道:“我錯将青松作桃李……”

還要再聽,他卻已經沒了下文,坐在椅子頭一歪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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