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故人(下)
“廣隸,廣隸。”四周黑乎乎的,完顏康甚至看不見自己的腳尖,只有這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用着獨一無二的稱呼,一聲聲呼喚着他。
完顏康深一腳淺一腳的順着聲音找去,不知走了多久,那呼喚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咽了起來,而完顏康竟然開始聞到淡淡的血腥味:“歐陽,你怎麽了?”完顏康忍不住問。
“疼……”歐陽克委委屈屈的說。
“你……”完顏康還想繼續問,腳底下卻不知道踩到了什麽,立足不穩,整個人朝前一倒,努力掌握平衡的時候,雙手碰到了冷冰冰的岩石。
突然之間,這黑漆漆的地方亮了起來,完顏康看見了一樣望到頭的蔚藍大海,看見了緩緩西沉的紅日,看見了自己碰觸到的是一塊還帶着斑斑苔藓的巨大山石,更看見了壓在石頭下的人!
“歐陽!”
“廣隸……我好疼……我會死嗎?”
“別擔心,沒事的,我這就救你出來,我……”
完顏康猛地從矮榻上坐了起來,倒是把站在旁邊正準備叫他的老管家吓了一跳:“趙老,怎麽了?”完顏康問着,同時抹了一把額頭,觸手之處果然全都是冷汗。
“老爺,昨天那女賊又來了,還把她爹也帶來了,說是要還錢。”
“啊?”
“那老爺子說是不是嗟來之食。”
“他不食,我們自然也不會硬送,他還就收着。”
“是。”
“等等,趙老,您知道歐陽到什麽地方去找老莊主了嗎?”
“……”老管家看了一眼完顏康,雖沒退下,但也沒言語,他雖稱呼完顏康為老爺,如今也是吃着完顏康的飯,但他卻依舊是白駝山莊的人。完顏康對他來說,雖然不算是外人,但卻也不算是自己人。甚至他有着歐陽鋒的密令,讓他防備着完顏康。
“趙老,我只是做了個噩夢,怕他出事。”其實完顏康也知道,自己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還是模糊記得歐陽克是被黃蓉砸斷的腿,但如今這事卻是不可能了。但這些日子來,卻是頭一次,半點歐陽克的音訊也沒有,所以忍不住就胡思亂想了。
老管家倒是也見了方才完顏康滿頭大汗的驚醒,聽他如此一說,頓時防備之心淡去,又想這兩年來,他和歐陽克一直是夫夫和美,因而倒是也不再瞞他——若是尋常百姓或許還要擔憂他們兩個男子如此這般斷了香火,但江湖人今日生明日死,對後代這事看得也就輕了,文人不都是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嗎。
“老爺放心,少莊主如今與老莊主都在洞庭,鐵掌幫中做客,并無性命之憂。”
“鐵掌幫?”這名字完顏康聽着有些耳熟,但若要細想,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他沒事就好。”
完顏康總算是放了心,喝了些熱水,他也就到書房裏去處理自己的公事去了。現在也算是排的上號的海商,在陸上也開始置業辦廠的完顏康,且對海外,心裏也有自己一番計較的完顏康,如今的公事可是比他在陝西做都統的時候還要忙。
剛看了兩頁賬簿,老管家就敲門進了書房,完顏康看得出來老管家的臉色可是少有的難看。
“老爺,那女賊的老子,忽然暈過去了。”
完顏康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遇到訛人的了,難不成是看他們放了他女兒,還給了銀錢,所以以為是碰上冤大頭了?
這也不怪完顏康如此想,他變現的可是已經很和善了。放了賊走,還附送銀錢。而這說着不是嗟來之食的,突然就暈倒在他家大門口了,怎麽想怎麽覺得可疑。
“真暈假暈?”
“我摸了脈,這老頭原本就有心痛病,剛才是舊病複發了。不過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了,人我已經自作主張擡進西廂了。”
完顏康原本站起來還要走去看看,一聽管家如此說,又坐了回去。他現在正在避免抛頭露面。他想和趙與莒保持聯系,那就不能住在太偏遠的地方,牛家村附近正是他最好的選擇,但是,雖然臨安附近認識他的人并不多,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趙老,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既然對方病情穩定住了,那趁現在,還是問清楚了吧。
事情的經過,說起來也很簡單。
就是剛才,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來到了他們府門口,老的一開始還算是客氣,到了門房那,只是說要見他們老爺。門房根本不認識這兩人,要讓他們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老的不說,門房自然不能讓他進,可是老的又偏要進,結果就鬧起來了。其他仆人,護院趕到後,就有人認出那女的是女賊了,當場就有人吆喝咒罵了起來。
原來老的剛才不說,就是因為女兒昨日是女賊,這事說不出口——再如何辦的是行俠仗義的事,沒被抓住才是好漢,被抓了,這賊的名聲依舊是不好聽的。
這時候老管家趕到了,這才暫時壓下了自己這邊的人馬,問清了這父女的來意,可想而知此時這兩位言談間已經沒開始時那麽客氣了,老管家自然也不會對他們又什麽好臉色。
其實收回那點銀子,老管家自己都能做主,他方才回來見完顏康,只是因為對方并不認為這件事是他一個下人能做主的,甚至言談間懷疑這位莊主對他女兒有什麽非分之想,總之是死活要見莊主好“說明利害”。
不過老管家卻只說了不食嗟來之食,果然完顏康讓他把錢收回來就算了。又聽完顏康問歐陽克的安危,老管家對于府外的那兩位更是瞧不起——他們是怕莊主非分之想,還是盼着莊主有非分之想啊?老管家可不信對方不知道完顏康根本連那女賊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他卻不知道楊鐵心是把之後又給了楊念慈五十兩的趙與莒,當成別有所圖又隐瞞姓名的莊主了。
而老管家回去的時候,自然是沒能把莊主請回去的,甚至還對着對方一陣的冷嘲熱諷,楊鐵心頓時是怒發沖冠,可沖到一半就軟下去了……
完顏康聽了事情的始末明白了,這完全是無妄之災。
“我去見見這個人吧,說清楚了再送走。”完顏康對管家道,繼而便放下工作,和管家朝西廂而去。但眼看着西廂就到了,完顏康卻見一個女子送着郎中打扮的人出來,立刻就躲在了道旁的假山後邊。
“老爺?”管家莫名其妙。
“等那老人病情穩定了,立刻送他們走。”完顏康在假山後對着管家擺了擺手,立刻借着山石和樹木的隐蔽,跑回書房去了——雖然歐陽克說楊家就在荷塘村住,而荷塘村距離牛家村不遠,但完顏康怎麽也沒想到,對方竟然還送上門來。
完顏康心情煩躁的回了書房,忽然覺得自己更想歐陽克了……
待喂了楊鐵心喝了藥,楊念慈只能厚着臉皮暫時求山莊的仆人照看一下父親,然後回了一趟荷塘村的家。原本一家團圓,這應該是好事,但是從郭靖逃婚而走後,她就再也沒有笑過。
楊念慈對郭靖并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只是父親讓她嫁,那她也就願意嫁。但郭靖卻從開始就一直說着不願意,甚至後來還跟着其他女人跑了。楊念慈蒙着被子哭了一天,才總算在包惜弱的勸慰下止住了眼淚。
而江南六怪自覺他們是郭靖的長輩,但那郭靖卻做出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既覺得沒有臉面繼續與楊家同行,又要去追回郭靖,也就與他們分散而走了。臨走時他們曾想留下銀錢,卻被楊鐵心拒絕。
不過這時候楊鐵心病原本就沒好,還需靜養,但經郭靖這一氣,落下的病根也就更嚴重了,只是當時所有人都沒察覺而已。等到他們一路南行,到了臨安,楊鐵心不想重回牛家村,免得總是想起過去舊事,所以就在荷塘村安家落戶。
誰知道三人剛住下沒多久,楊鐵心就病倒了。生活也就壓在了兩個女人的身上,楊念慈曾經是很佩服包惜弱的,她能吃苦,能跟着她一起揮着鋤頭種地,一個在王府裏養尊處優近二十年的女人能做到這種地步,絕對是值得佩服的。
可是,包惜弱有的時候有太天真而不通世故了,她養雞養鴨,養兔子,養狗,養一切她能找到的受傷的或者失去照顧的小動物。
一開始楊念慈是高興的,因為這些都是錢,而就算不用來賣,也能給楊鐵心補補身體。但誰知道,包惜弱卻一只雞鴨都不準吃,雞鴨下蛋也不準撿拾,因為那些都是小雞小鴨,結果浪費了糧食,養了一群祖宗。
她偷偷拿了雞蛋,家禽出去賣,換了米糧回來,但回來後面對的卻是父親的訓斥以及包惜弱的眼淚。于是她再也沒那麽做過,父親和母親自然都高興了——他們倆最喜歡的就是依偎着坐在一起看着滿院子的小動物,那景象曾經讓楊念慈覺得是如此的美麗——可是這個家也就越來越窮困。
到了今年,依舊沒能等到江南六怪将郭靖找回來,一直死咬着要讓楊念慈嫁給郭靖以全兄弟之義的楊鐵心終于松了口,因為楊念慈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他們尋了媒婆想要給楊念慈說親,大富大貴不可能,但至少也要家資殷實的小康之家。那時候楊念慈是高興的,不是因為要出嫁了,而是因為她終于能離開這個家了。
但誰知道問了一圈,只有一個老鳏夫願意娶。楊鐵心自覺受了極大的侮辱,質問媒婆,媒婆也幹脆,把事情說了個明明白白。
楊鐵心覺得自家的閨女千般好,然而楊念慈卻只有模樣夠俊俏,但她年紀太大,她這年紀莫說姑娘,就是小夥子“勤快”的都當了兩三個兒子的爹了。況且她不善持家,看看楊家都是什麽模樣了,放着雞鴨白養着,誰不當他們家是大笑話,有瘋病。最重要的是,他們家曾經是賣藝的出身,沒幾個人還以為楊念慈還是黃花大閨女。
楊鐵心當然是把媒婆打出去了,媒婆叉着腰在他們家院門外頭一通臭罵,楊鐵心又跑出去門去追趕,知道把媒婆趕出了村,這才回來。可回來躺到床上,就舊病複發了。而因為楊鐵心的病,外加媒婆的話——雞鴨是她養的,她心善而已,不明白為什麽外人卻說得如此難聽——包惜弱哭了兩天,也病了。
其實更想病,甚至幹脆病死的是楊念慈,但她卻得侍奉二人,想盡了辦法給他們治病,這才有了跑到傳聞中,附近最有錢的長風山莊來劫富濟貧。
一路朝着荷塘村的家裏趕,楊念慈的懷裏揣着兩塊點心,這是他偷偷帶回來要給包惜弱的。半路上看見一隊馬車朝着長風山莊而去,當中一輛馬車的簾子撩開,包惜弱竟見那是昨日給她銀子的年輕公子,心中頓時有些發熱。
她倒是希望對方真的對自己有非分之想,那別說是正妻,就是丫鬟,她都願意去做的。可是她卻知道,這是她爹自以為是而已……
車隊走了,楊念慈繼續朝着荷塘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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