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境

殿中很靜,靜得連自己的喘氣聲都清晰易辨,幾近凝滞的空氣比自己的胸口還要令人沉悶。

這是南歌第五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她不耐地皺了皺眉,随意掀開搭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從軟塌起身走至妝鏡前,傾身将雙手撐在桌的邊緣,目光落在鏡中那張久違的臉上。

眼角的細紋卻已消失,這張臉依舊年輕絕豔,一雙鳳眼惑人冷魅。

即使鬓邊被汗漬浸透,臉色透着不正常的蒼白,亦不影響這張連南歌自己看了都輕嘲“妖孽”的容顏。

盯了許久,直至鳳眸中透出星星迷茫,南歌才不帶感情地淺笑一聲,離開了妝臺。

這已經是第十日了,似乎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她才真的确定,自己已經回來了,回到了十年前,正值二九年華的她。

眸光無意識從窗戶落到殿外,昭元殿門口的禦林軍在這幾日裏只增不減,密密麻麻地看守在宮殿的四周,偌大的地方只有她一人。

本來就心情煩躁,看見這些人,南歌只覺頭疼。

這段日子她記得很清楚,即便過了這麽多年,她也能記起自己快馬加鞭從靖州趕回,将匕首抵在新帝脖頸上質問他的情形。

果然,這種事可一不可二,想到自己死時的窩囊模樣,南歌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下生出些無力感。

若是回來的時間再早幾個時辰,她定然一句話也不多說,用利刃直接劃開男人頸處跳動的脈,哪裏還有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也省些力。

長長嘆了一聲,南歌走到殿中的紅木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斟滿準備放下的時候,微頓了頓,随後多拿了一個杯子,斟滿放到對面。

該來的人總會來的。

水蒸騰的熱氣逐漸消失,不多時,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随後殿門被推開。

南歌淡淡地往來人看了一眼,唇瓣彎了彎,難掩諷意,“你如今到哪兒都是這麽大陣仗嗎?如果害怕的話,你可以穿铠甲來,或者先讓人押着我。”

周圍聽見這話的人都不自覺将頭埋得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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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退下。”男人的聲音微沉,蘊着不易察覺的沙啞。

瞬間,礙眼的人撤走了大半,南歌收回目光,端起杯子悠閑地喝了一口。

南祁楓走到她的對面,撩開明黃色的衣袍坐下,他的五官和南歌有五六分像,精致深邃,金冠束發,容色無雙,唯一不同的就是那雙眼睛,像是旋着暗色,不知深淺。

見對面的人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南歌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怕我下毒嗎?”

“皇姐。”少年帝王潤朗清逸的聲音裏流出無奈之音,他的手懸在空中,看向對面的女人,“你非得這樣跟我講話嗎?”

“陛下若是不習慣,也請見諒,畢竟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弑君未遂的階下囚,可能沒有心情像旁人那般溜須拍馬,讓聖顏歡展。”

南歌笑得妩媚,出口的話頗有一番雲淡風輕之意,淺淺的沒有絲毫分量,卻無端堵得人嗓子發啞。

“太子皇兄的死,不是我做的;父皇駕崩,也不是我做的。”南祁楓緊握着杯盞,語氣微凝,像是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在做最後的申訴。

南歌擡眸靜靜地端視着他,漾着幾近寒霜般的涼薄,這話她不止聽他說過一次,上一次,是他猩紅着眼眸,他們弓矢相對,他破開包圍圈後朝她怒吼的言辭。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調查出來的結果,也不是沒有選擇過相信他。

可最終的結果,是查出一份他辨不清說不明的證據和又一次的欺騙。

後來,她堵上自己的一切,拼了命從這個稱她為“姐姐”的男人手中搶奪江山,卻不曾想,就連她最後的計劃,都是這男人算計好的。

“呵……”南歌不免輕笑了一聲,她慵懶地支着自己的頭看向對面的人,“好了,水都要涼了,你不喝點?”

南祁楓終究沒有飲下這杯水,他手上青筋凸起,緊握着杯子的手指尖泛白,放下後,他帶着疲憊之色,站起身來。

“天氣漸涼,皇姐胃不好,孤去讓人送些熱水過來。”

南歌挑眉,“沒看到我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嗎,涼的正好降降溫。”

南祁楓身子僵了一瞬,不過頃刻間,他又恢複了來時的模樣,語氣也同他的面色一般平和。

“孤來只想告訴皇姐一聲,母後可能會以這次的事情為由,将皇姐送往封地,若是皇姐不舍離開,孤可以幫皇姐在京都擇婿,這是唯一的辦法。”

沒能等到回應,南祁楓也不意外,擡步就往外走。

終在他快要踏出去的時候,南歌清冷的驀地響起,“你還打算關我多久?”

“現下形勢嚴峻,皇姐再委屈幾日。”

語罷,那抹明黃色徹底消失在南歌的視線中。

南歌撐着身體站起來,這是她回來這麽久,第一次跟故人接觸,比她想象得更累,一陣眩暈襲來,身體搖搖欲墜。

這樣的暈眩之感已經持續了好幾日,她眉目微蹙,幾年後才會出現的毛病怎麽現在就已經有了。

拖着沉重的腳步,南歌再次躺在塌上。

夢裏,依舊是熟悉的場景,只是這次,她看見的不是橫屍遍野,而是清泉山澗。

她一身紅裝,騎着黑色駿馬奔馳在山林中,垂腰的墨發肆意揚起,明媚的臉上,洋溢着比驕陽更耀眼的笑容。

當看見了不遠處落下的山澗,她翻身下馬,流暢潇灑的動作極為悅目。

下馬後,她轉身輕笑着看向落在後面的人,那個男人似乎永遠只喜歡穿一襲白衣,上面以銀紋盤雲做暗底,玉冠束發,系着淺灰色的腰帶。

而那張冠蓋京華令人一見便能傾心的臉龐,似乎永遠都帶着親和的笑意,那雙缱绻着溫柔的眼睛,稍有不慎便使人堕入其中溺斃。

“果然寧太師是君子,知書識禮,連我這個馬術不精的都要謙讓。”她調侃地笑着。

男子也不惱,“我舞文弄墨還行,這提劍縱馬,自然比不得公主。”

“你看起來就是太柔弱了,要是別人欺負你,你都打不過,太師該學學武的。”

聞言,他也只是笑着搖頭,“早就過了習武之年,公主莫要取笑我了。”

而這般美景不過轉瞬即逝,朦胧的畫面再度襲來。

這是高懸的山崖,旁邊是無盡深淵,大雪紛飛,蓋了花草,潔白滿枝,這裏不是良辰美景,而是萬人冢。

耳邊依稀能聽見短兵相接的聲音,還要那起伏不斷的厮殺吼叫聲,血濺在雪地上,開出了一地紅色。

而這時,那個“柔弱”的君子,揮着極少男人會用的長鞭,縱馬而來,以不可抵擋的力量直接沖到了她的面前,把周圍的敵人盡數殺盡。

他的衣服上難得沾染上了其他顏色,吓軟了多數敵人,也晃花了她的眼……

南歌還在睡着,也不知是不是南祁楓提了一聲“擇婿”,便讓她的腦海中全然都是他的畫面,也只有他。

其實當初南祁楓為她選的人就是寧長鳶,而這一度讓南歌以為他們是一丘之貉。

“長鳶,長鳶……”細小模糊如蚊吶的聲音,在極其安靜的宮室中也辨不出言語,只知道女孩如今陷入夢魇,嬌弱無助。

她陷得極深,故而也并不知道此刻在她的面前,正伫立着一位白衣男子。

男子悄悄進來後,将薄毯重新蓋在她的身上,然後凝視了她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又過完了一生。

“南歌,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你了。”

這是男人離開前,唯一留下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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