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展覽會
言亦君目光幽靜,漆黑的瞳孔透過水汽溫潤地注視着段回川,直到漸漸染上一絲柔和的笑意,仿佛一節青竹被水墨暈開在宣紙之上,浸透了滿紙的端方和清雅。
他無論容貌氣質,即便放在美人如雲的娛樂圈也稱得上出類拔萃,叫人見之難忘,閱人無數如段回川,此刻亦不能免俗地怔了一瞬。
“我們又見面了,段先生。”言亦君一手執傘,從容微笑道,“大雨難行,我送你一程吧。”
段回川斂下眸中異色,以欣賞的眼光打量起眼前兩面之緣的男人:“言醫生,也是受邀來參加唐老板的珍藏展覽會?”
言亦君微一點頭:“是的,正好今日得空,順便我也想看看唐小姐的恢複情況,原本高醫生也收到了邀請,可惜他今日坐診,怕是不能成行了。”
大雨中,兩人并肩而行,不疾不徐的速度與小跑着的張盤白簡二人拉開了一段老遠的距離。飒飒雨聲淹沒了周遭一切吵雜,傘下仿佛一方臨時隔絕的小世界,他二人交談的聲音唯彼此能聽見,卻在兩句無關痛癢的寒暄後,一同陷于沉默。
而這沉默,并不尴尬,概因言亦君身上那股沉靜安寧的氣息,如春風和煦,無端令人感到自在舒朗,抑或是段回川對世上大多人和事滿不在乎,遑論為誰絞盡腦汁打開話題緩和氣氛。
可偏偏這次,他破了回例。
“言醫生,你猜,方才我看見你和你的傘,想到了什麽?”
言亦君微微側過臉,目光裏透着一分好奇兩分淺笑,順着他的話問:“想到什麽?”
段回川忍不住笑道:“白蛇傳裏的經典橋段。”
言亦君一愣,略閃過一絲茫然:“什麽?”
這下段回川是真正驚訝了:“你別告訴我你小時候沒看過這電視劇。”
言亦君抿着唇角笑了笑:“我自小……就極少看這類文藝作品。”
段回川饒有興致地問:“那你小時候都幹些什麽?總不會是上房揭瓦,調皮搗蛋吧?”他心想,這樣一個溫潤爾雅的男人,若有一段頑劣調皮的熊孩童年,想想都覺得好笑。
言亦君失笑般搖了搖頭,慢聲道:“我年幼時曾荒廢過一段很長的時光,後來,為了彌補,便把每日精力都投入學習之中,再往後……為諸事奔波,偶有閑暇,也只會看新聞和科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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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回川聞言,頓時肅然起敬,帶着幾分佩服和憐憫,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真不愧是學霸的童年,就是和我等凡夫俗子不一樣。”
言亦君只是付諸一笑,不再言語。
幾句話的功夫,二人已步入正廳門口雨檐之下,張盤和白簡淋了一身雨,正擦拭着身上雨水等着他們。
見言亦君收了傘,交給門口迎賓侍從,兩人除了褲腳鞋子沾了雨,渾身整潔,再感受着自己滴着水的發梢,張盤從鼻子裏撲出一口氣,涼涼哂笑:“這樣大的雨,我們在門口吹着冷風,你倆卻在散步?”
白簡奇怪道:“哪裏有冷風?明明挺熱的呀。”
“……”張盤沒好氣翻了個白眼,“大堂空調的風,不冷嗎?”
言亦君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帶了一把傘。”
見他的肩頭浸了些許深色的濕痕,段回川想起方才傾斜的傘柄,眉心微微一動,在兜裏摸索片刻無果,只好一把将張盤的帕子搶過來,遞給言亦君,勾起嘴角惡劣地一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們雖然沒傘,但是有大頭啊。”
白簡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個兒腦袋:“我頭很大嗎?”
被搶了帕子還被杠張盤簡直氣結。
言亦君道了聲謝,象征性地擦拭兩下,許是淋得不多,竟然眨眼就幹爽如初了。
幾人說笑兩句,由侍從引着進了展廳大堂。從高處垂落的巨大水晶燈,如流瀑般折射着浮華的光澤,将華麗典雅的正廳映照得燈火輝煌,每一座玻璃展櫃皆雕嵌了立體珠寶浮雕,一件件昂貴的珠寶飾品安放在深紫色絲絨墊上,在燈光下綻放出璀璨動人的光華。
這裏展出的每一件藏品都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背後都有一段令人或驚奇或惋惜的故事,便是對珠寶一竅不通的外行,也能感受到它們驚心動魄的瑰麗,折服于這雍容華貴的美。
展廳最中心的數個展櫃被擺成了心形,呈階梯狀安置在大理石臺階上。據說,此處的珠寶都是由唐氏董事長親自為其女兒設計的,無不匠心獨運,價值連城,足見其對獨女的寵愛。
既是唐總獨女的慶生展覽會,自然少不了一份珍貴的珠寶作為生日禮物,這件神秘的藏品才是今日的壓軸重頭戲,更有傳聞說,此寶乃是唐家傳家之寶,曾得高人點化,能鎮宅、辟邪,甚至可護佑一族之興衰。
身着淺粉色紗裙的唐錦錦,正挽着父親的手臂,陪在幾個長輩跟前,見父親跟生意夥伴談興正濃,她百無聊賴地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希冀在來往的賓客中,發現那個令她等待已久的面孔。
忽然,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段回川和言亦君幾人走馬觀花地圍着展廳轉了一周,最後在一座安置了一枚碩大的粉色鑽石的展臺前停下,這枚寶石并沒有被打造成任何首飾,就那樣簡單優雅地躺在絲絨墊上,卻絲毫不減其華美,只因為,它足夠大——是展廳裏最大的一顆鑽石。
“這就是所謂的‘鴿子蛋’嗎?”白簡興沖沖地按下手機拍攝鍵,換了好幾個角度,怎麽也拍不滿意。
“瞧你那點出息,說白了不就是個好看點的石頭。”張盤不屑地道,“在我修道中人眼裏,都是些死物,俗物。”
“可不是麽,那你還老盯着這俗物瞧作什麽?”段回川一把拍掉對方扒在玻璃罩上的爪子,嗤笑一聲。
張盤嘿嘿笑道:“可惜貧道我也只是個俗人。”
言亦君安靜地立在一邊,目光既不熱切,也不寡淡,只是随意地欣賞,如同欣賞一只精美的酒杯,一朵盛放的鮮花。
唐錦錦拎起裙擺,朝他們走來,最終在言亦君身側站定,矜持地撥了撥鬓邊的長發,輕笑着打招呼:“言醫生,幾位大師,你們來了呀。”
被歸到“幾位”裏的張盤勉強堆起一個笑容:“唐小姐,今日容光煥發,氣色也好,應該是完全恢複了吧?”
唐錦錦點點頭,笑靥如花:“錦錦還沒正式感謝幾位大師的救命之恩呢,特別是言醫生,多虧了你的照顧,我才能好得這麽快……對了,我爸爸特別請了一位五星級酒店的掌廚,不知道言醫生今晚有沒有空,留下吃一頓便飯?”
言亦君客氣地微笑着,委婉地表示拒絕:“多謝唐小姐擡愛,不過我并沒有幫上什麽忙,你真正該感謝的是這位——”
“唉,佳人有約,言醫生就不要謙遜了。”原本默不作聲的段回川突然打斷了他即将出口的話,笑眯眯地道。
張盤懶得吐槽唐錦錦的司馬昭之心,只狐疑地掃過言亦君那張淡然的臉,莫非這家夥知道了些什麽?
唐錦錦殷切地望向他:“是啊,言醫生,我只是想表達謝意,你晚上有空嗎?”
“抱歉。”言亦君耐心地解釋道:“我這兩日正好在搬家,瑣事纏身,實在抽不出空。唐小姐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唐錦錦一臉失望,待她目光移到段回川身上,又重新抖擻起精神:“那段先生,可否賞臉?”
段回川一愣,繼而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雖然我也很想見識一下那位大廚的手藝,不過今晚我答應了我弟回家陪他過生日,所以……”
“真巧啊,你的弟弟也是今天生日?”唐錦錦接連兩次被拒,面上有些挂不住,勉強笑了笑。
張盤輕咳一聲,頗有風範地背負一只手,慢吞吞地開口:“其實呢,我們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小姐不必這麽客氣,雖然我今晚本已有約,但是如果唐小姐相邀,那我——”
唐錦錦眨了眨眼,含蓄地道:“我爸爸好像在叫我,我先過去了,你們聊。”
望着張盤僵硬的臉色,段回川忍住笑,胳膊肘捅了捅他,揶揄道:“道友萬莫介懷,美色和美食都是俗物啊俗物。”
“你懂什麽?”張盤哼哼道,“我剛才是想說,對唐小姐的感激之情我心領了,可是事先答應他人赴約,那也是絕對不能食言的。”
段回川“哦”了一聲,把那音調拖得老長老長,白簡卻是一臉真心誠意地贊嘆:“張大師可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張盤舒暢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還是小白懂我。”
大廳另一端,唐羅安端着酒杯坐在沙發上,正與幾個熟識的友人談笑風生,其中一個年歲最長的男人左右看了看,笑道:“老唐,你的寶貝女兒上哪兒去了?她可是今日的主角。”
他身側的夫人嘴角含笑,适時地應聲道:“是啊,我家那不成器的方俊,上個月剛從美國留學回來,他可是仰慕錦錦很久了,聽說今天可以一睹錦錦的風采,可是求了我好久,非要跟着來,唐總可不能把閨女藏着掖着,何不讓兩個年輕人見一見,說不定,還能多交個同齡的朋友呢。”
“媽!”站在中年夫妻後首的青年無可奈何地喚了一聲,在父親嚴厲的眼神瞪視下,只好規規矩矩地站直了身子,繞到沙發的另一側正襟危坐,一雙黑湛湛的眼睛卻是顧盼神飛,靈動得很。
唐羅安細細打量了青年一會,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方董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我那個女兒,性子野得很,現在又不知道去哪兒亂逛了。”
“爸,你又在背後說我什麽壞話呢?”
唐錦錦從背後一把摟住父親的肩膀,撅着嘴嗔了一句,周圍幾人的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來自對面沙發上青年的那一束最為熱切:“這位就是唐小姐?唐伯父,您真是好福氣啊,有個這麽可愛的小棉襖,可要把我媽羨慕死了呢。”
幾人聞言,俱是笑,唐羅安的眼神越發欣賞:“錦錦,過來見過你方伯父和方伯母,你方伯父可是晉中礦業的佼佼者,你最喜歡的那枚鴿子蛋粉鑽,就是人家親自挑選送與你的。”
雖然沒有明确提及,可這般貴重的贈禮,瞎子也看得出來所欲為何。
家中有礦了不起麽?唐錦錦見慣了追求者的吹捧,輕輕哼了一聲:“爸,言醫生和幾位大師他們來了,我剛才過去招呼了一下。”
“哦,是張大師他們吧,你是該好好向人家道謝,那言醫生是……?”
唐錦錦面頰染上幾分羞怯:“你忘啦?就是那個年輕的大夫,是華城醫院的名譽院長。”
唐羅安略一思索,有了印象,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我想起來了,确實是個優秀的年輕人。”
方俊聽了只言片語,瞧見唐錦錦對自己不假辭色,提及此人卻一副思春的神情,略感不悅,面上反笑道:“聽說前些時候唐小姐卧病在床,現在看着,應該已經痊愈了吧?”
唐錦錦得意道:“那是當然。”
見方家夫婦關切地望過來,唐羅安嘆了口氣:“之前錦錦确實身子不好,在床上躺了些時候。”
方以正微微皺眉:“莫非傳聞是真的?”
唐羅安搖頭苦笑道:“捕風捉影的事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不過還是要多謝方董,替我引薦了龍虎山的高人,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手段了得,否則錦錦還不知道何時才能恢複呢。”
“那我就放心了。”方以正舒展眉頭,壓低了聲音正色道:“那龍虎山的張家确實道行高深,只是內門嫡傳弟子輕易見不着,遇事往往求得一個外事行走弟子相助已是難得。這次引薦與你的張盤大師,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姑且一試,看來是錦錦命中有福啊。”
唐羅安笑了一笑,略感興味:“原來張盤大師乃是外事弟子,不知那內門嫡傳又何等厲害?”
“呵呵,你我在生意場上混飯吃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方以正說着,面上帶了幾分高深莫測,他稍頓了頓,似在追憶一些模糊的細節,“從前我也是半信半疑,直到前些年,礦上出了事,仿佛是挖出了什麽古怪東西,那時候生意還沒做到現在這麽大,我原先也沒太當一回事,結果怪事接踵不斷,釀出了好些事故,甚至有礦上工人精神失常,險些害了人命,我一聽說出了大事,廟裏長草慌了神,調查的人來了幾波,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我也只能賠錢了事。”
唐羅安若有所思:“難道,是挖出了什麽不幹淨的玩意?”
方以正嘆了口氣:“我當時也是這麽想,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東西,總帶着那麽幾分邪祟,所以就命人把可疑的東西統統處理掉,其中有一個是塊巴掌大的菱形石頭,黑黢黢的,摸上去冰涼入骨,我是親眼瞧着底下人把它們燒了幹淨,誰知道……”
唐羅安不禁坐直身體,露出幾分嚴肅的神色:“怎樣?”
“呵!當時都燒成灰了,我心想此事算了了,也着實平靜了幾天,誰知道,那黑石頭居然又出現在了原來的地方!好端端的,連一絲灼燒的痕跡都沒有!無論是埋了,丢了,都不管用。那些怪事又開始發生,甚至有個工人失蹤了。”方以正手上的酒杯拿起又放下,難以掩飾地流露出一絲後怕。
唐羅安夾緊了眉頭:“報警了嗎?”
“當然報了。因為連續出了好些怪事,所以上面一直派人在調查,沒查出個結果,那失
蹤的工人過了兩天竟然自己回來了,可是卻精神失常,滿口胡言亂語,說什麽他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逮着個人就說對方是地府的無常,要勾走他的魂兒,差點沒把人掐死。唉……”
“竟有這等咄咄怪事。”唐羅安喃喃,又問:“那後來可是托了龍虎山的大師解決的?”
方以正點了點頭,後怕的神情漸漸為推崇和敬仰取代,小抿一口酒,口吻再次平靜下來:“黑石頭的事輾轉傳了出去,我前後請了好幾位道上的風水大師,希望能解決此事,都沒見成效,最後幾經周折終于請動了龍虎山,來了數名張家弟子,為首的張欽天師正是內門嫡傳,頗有道行,對了,這次救了錦錦的張盤大師當時正在随行之列。”
唐羅安問:“是如何解決的?”
“張欽天師勘驗過礦上風水又細細查了那黑石頭,果然是這石頭惹的禍,礦場原本沒什麽問題,偏叫這玩意見了光,将一些不幹不淨的東西都吸引了過來,于是幾位大師作法驅散了邪氣,又設法封住了那詭異的石頭,将之帶走,沒了源頭,怪事果然就平息下來,連那失了神志的工人,不知怎麽也恢複了過來,大抵是張天師出手相救,可惜他失蹤那兩日究竟瞧見了什麽,卻是不得而知了。”
唐羅安皺了皺眉:“那石頭……?”
方以正搖頭道:“自然叫張欽天師帶走了,也不知他如何處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反正這種不吉利的邪物,我可不想留着,害人害己。”
“沒想到,方董還遇到過這麽一段離奇的往事。”唐羅安唏噓不已,想起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的事,心下又是惴惴,連帶着給愛女慶生的喜悅之情,都沖淡了不少。
“唉,你怎麽又提起這事,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今天可是錦錦生日,神神叨叨地做什麽?你就別掃興了。”方夫人不滿地橫了丈夫一眼,又捉了兒子的手,笑道,“你們年輕人今日也算認識了,以後要多親近親近,在我們跟前左右也是不自在,你們自己聊你們的去吧。”
“好的,媽。”方俊早就等着這句話了,他長身而起,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唐錦錦身側,附在她耳畔笑問,“唐小姐,我可以叫你錦錦嗎?”
唐錦錦往旁邊挪了半步拉開距離,不悅地說:“別,我們可不熟。”
方俊壓根沒在意似的,自顧自道:“錦錦,我剛回國不久,初來乍到,也不認識什麽朋友,方才聽你提到救命恩人,我也想表達一番謝意,可以引薦給我嗎?”
“你有什麽好謝的……”唐錦錦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忽然又想起什麽,改口道,“既然你想認識言醫生他們,看在方伯父的面上,我就幫你這個忙吧。”
哼,言醫生那般優秀,等你見了,自然知道知難而退!
唐錦錦心底正打着小算盤,正巧迎面碰上段回川和言亦君幾人,往此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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