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闌尾炎
天還沒亮的時候,樓下傳來嘎吱嘎吱的不規律的響聲,床板擦着鐵鏽的柱子執拗地哼唧,寧珏被吵醒了,撐着臉起來,掀開兩層舊蚊帳,取下一塊哇哈哈的泡沫箱板子,露出方方正正個大窟窿,直朝着外頭,風徐徐吹進來,月光不太明了。
靠着這破敗的窗戶,寧珏從床上坐起來,舊折疊床嘎吱一響,從尼龍線外紮出一條細弱的不鏽鋼刺,勾破了她的襪子——随着這一根不鏽鋼支架插出來,折疊床也要跟着散架了,寧珏起來收拾床鋪,就着昏暗的月光修理一番,重新躺下,樓下已經沒了聲響。
門口浮出個女人,幽幽的,像從電視機裏爬出來,臉色還是白的,長發挂面似的扣在腦袋上,是寧珏的鄰居,是個做雞的,晝夜不分地招待男人進來。
寧珏捂着一床厚被子乜眼看她。
“有沒有止疼片?”女人聲音微弱,右手緊緊壓着肚子。
寧珏起來翻騰自己收集的藥箱子,止疼片過期半年,她還在找,女人和她聊閑篇,不知道怎麽,忽然說到了她最近的事,聲音愈發微弱地給她指點:“你這個事情是見義勇為,謝家的人怎麽說也要給你獎勵或者錦旗,少說也要弄他們二百塊錢。”
寧珏無話,最後還是拿來一堆藥給女人挑選,但她回過頭,女人卻忽然翻了個白眼,人就貼着門框滑下去了,軟趴趴地躺在地上,連大氣也不出了。
擰亮手電筒,寧珏看了一會兒,确認女人就是昏過去了,扔下藥,從自己微薄的一百塊存款裏挑出五十揣在懷裏,雙手從女人身後托起胳膊,把人扶起來,扔到自己背上。
盲目地踩上鞋子,從三樓沒修好被鏟壞的那一角下去,到了豐收大樓底層,底層突出一角,裏頭還住着個人。
寧珏用腳跺門:“別睡了,起來起來。”
跺出個男人,胡子拉碴,穿一身藍綠不可區分的大棉襖,腳踩着一雙露腳趾的拖鞋,身上臭得像從陳年棺材裏挖出來的,打着哈欠。
寧珏言簡意赅:“她生病昏倒要死,快去王大那裏。”
王大開了家小診所,說是只能輸液打針,實際上針灸接生割雞眼他都做過,最重要的是收費便宜,程序簡單,不問出處。
男人沒說什麽,步履匆匆地摸出鑰匙,走到豐收大樓的陰影處,用鑰匙開了兩條鐵鏈,鐵鏈拴着輛人力三輪車。
男人過去曾經闊過,開車有排場,現在騎三輪車也窮講究,好像怕什麽人偷。寧珏掃掉車上的廢品,把女人放在車鬥裏,自己爬上,男人叼起一根煙抽着,煙霧轟轟。
三輪車上路了。
寧珏這才看見自己鞋子穿反了,襪子都破了洞,她是整棟豐收大樓裏最體面的,還在少女時期。
躺着的這個女人會照應她,客人偶爾可憐她,送她絲襪和內衣,她在裏面挑出自認得體的衣服打包給寧珏,怕她最好看的年紀平白無故地折損了漂亮。
但是也僅限于此了,寧珏在這女人的眼裏只有漂亮二字,她是行走的青春,是往逝的歲月,是一方華美的圖騰,短暫地令人嫉妒豔羨。
男人忽然說:“要是大病我可沒有什麽錢。”
“那你去死,平時她給你送臘肉送雞湯你怎麽好意思張嘴要。”
“此一時彼一時,我要還是大老板一定給你一百萬。”
“扯你媽的蛋,你現在身上 一毛都沒有?”
“沒。”
“那你枕頭裏面的六百塊呢?”寧珏戳人軟肋,狠狠捅了過去,她不小心看到的,男人立即啞口:“是我要寄回給我閨女的。”
“放你媽的屁,你到時候又拿去賭,你出來跑了五六年你,真有骨氣你早就回去了。”
男人的年齡大概能裝下三個寧珏,但她毫不客氣,用嘴刀子揭短,層層揭下來,揭得男人血肉淋漓,急眼起來,賭咒發誓:“我再出去賭我就是狗屎!”
“屁,你已經是狗屎了。”
“你看着吧今年,不,明年過年我保準攢夠一千塊回家去。”男人搖頭晃腦,放出大話來,寧珏想再戳他幾句,但他急眼的時候蹬車就不用力,一路罵下去也沒個結果。她在豐收大樓這兩位居民面前無法細聲細氣,一張口就順嘴出來的市儈,裝不出淑女來,她也打算放棄。
繞回最初的話題,要是真的用錢,她會從男人手裏摳出幾百塊的。
但男人的話不錯,大病的話,他們無論誰都拿不出多少錢的。
何況非親非故,也犯不着為個妓/女賣血賣腎去。
這時候兩人已經不約而同地想,要是這女人死了,二樓那片地方要歸誰,怎麽分才好,那些碗櫥那些米面,還有拴在樓下的那只母雞要怎麽吃。想了一會兒,寧珏意識到男人也在想這事,立即呸了他一聲:“你怎麽蹬這麽慢?”
車立即變快了,兩人都暗自慚愧。
接下來分工都客氣了好些,一個人去敲開王大的門,另一個背着人拾級而上,把人扔在一張半新不舊的白床單上,王大揉着眼屎聽寧珏說完寥寥的症狀,拉上簾子,把床推到深處,把他們兩個隔絕在外。
診所裏一股消毒水的氣息。
寧珏和男人并肩坐在門外的椅子上,隔了條欄杆。
她躺着,他坐起,然後他躺下,她又坐起,一會兒她踩在他腿上,一會兒他捂着她腦袋,橫躺豎卧地過了一夜,如果不是表情各自淩厲,他們看起來就像父女。
王大掀開簾子出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都站起來。
“闌尾炎。給我一百七。”
“這你都能做?”寧珏好奇地轉頭。
“我啥都會,再給我買條煙。”
“她怎麽樣?”
“沒死,躺着呢,一會兒吃點兒好的。”
男人松了一口氣,推着寧珏要讓她出錢,她把臉一皺,不情不願地扔出那五十塊零錢,男人把手伸在懷裏,抓出一把錢,數了數,遞給王大。
然後他回頭看寧珏:“我去買煙,王玉一道走,去吃早飯。”
寧珏和男人一起捧着搪瓷缸子喝豆漿,都有點兒戚戚然,猜想着如果是自己,此時此刻要是死了,還有沒有人這樣盡心?
但是話題還沒開頭,就轉沒了,寧珏沒什麽家人,年輕,只要找個好人家嫁了就擺脫現在的生活,男人自己有家室,寧珏是他打不着的女兒,那個女人更是和他們毫無關系,這算什麽?是鄰居?是家人?這過的是什麽日子?
男人忽然也提到了她最近的事:“警察看見你的情況,沒有關心你一下,要你回去念書?”
“都這麽大了念什麽書。”寧珏沒禮貌地筷子敲碗,用不和諧音蓋住兩人之間突然誕生的惺惺相惜……男人像個長輩一樣,她不習慣對方身份的置換。
“那你救了兩條命,他們不給你錢?”
這男人和那女人的思維是一樣的,什麽事都要置換成錢才來得痛快。
寧珏撐着臉:“人家是有錢人,我就去訛錢,要是窮人我要怎麽做?也去要麽?”
“什麽是訛,他們有錢,命珍貴,我們命不貴,但缺錢,互換嘛,很公平。”男人說得好像她九死一生才救了司機和謝一塵。
但寧珏不想再看見謝家人,她站起來,結束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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